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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註定會在這裡濃墨重彩——這件讓馬豇豆人以狗傳的故事,後來被通河那個愛好戲劇的三流史官惦記,終於收錄在通河縣檔案館《通河志.大事篇》7—008卷宗裡,後來被世界某專委會組織和《通河奇葩網》的導演踩斷了李家的門檻,才請出猴子似的形銷骨立的邋遢王擔任了主角,將馬豇豆的故事搬上了銀幕舞臺,如此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還歷史一個真本色,還事實一個真模式,還人物一個真原型,狠狠賺了一把後石頭時代男男女女們的鈔票和眼淚——不過導演這次實在幸運得很,沒有撞入以後某年某電影對《有二說二》主持人的侵權行為。
劇本這樣變本加厲,舞臺更是好不得哪兒去。看官,請看——
地老虎:呀,呀,呀!把你個畜生狗膽大,不知來歷你也敢打?
(地老虎披一件吊精白額斑斕虎皮,前凸後翹的腰身儼然已經進化為人類,只是老拿一雙燈火桐子眼睛睃向後腚,原來無論如何的義正辭嚴,化妝掩飾,那根狼狗的尾巴卻依然在後面,生生佇立如旗杆,與腹部藏著掖著的傢伙什相比,向前反成了多餘的負擔,向後又成了淫惡的證物。這讓這個主政舞臺的角兒,露出了三分羞、五分劫、七分不尷不尬,實在無顏見江東父老。)
馬豇豆:耶,耶,耶,你是神來,你是仙?請你趕快道個所以然。你不過是,搖尾乞憐一隻狗;看你如何,吹斷脊梁骨吹翻山?
(臺詞寫得再好,演員才是關鍵。可惜邋遢王糟蹋了主角這個位置,將臉丟到世界人民面前事小,丟在通河、丟在石頭公社,那才實在是丟臉丟人丟到家了。這讓站在舞臺黃金分割點之外的邋遢王,可能沒有三大碗黃酒壯膽,自然沒了武松景陽岡打虎的氣勢,頓時龜縮成球,變小,變小,小得連操作舞臺的泛光燈、聚光燈和幻燈投影的師傅,也要鼓凸著汽燈似的一對二五眼睛,將彩燈布景的舞臺的那束刀子似的光柱,像《奇襲白虎團》裡的探照燈一樣,掃遍整個舞臺的全世界,才發現水螺絲似的,捲縮在舞臺旮旯裡的這個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猥瑣肖小之徒。)
地老虎:姓馬的,告訴你——真的是真的,假的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不是戲!老子身世一旦露了底,嚇死你幾輩人你別慪氣。我本是雜交一隻好狼狗,有幸劉湘軍營服兵役。自從我連同美人孫月然,作為禮物贈給閻家當大禮,畜生變人來人變狗,吃穿用度賽皇帝。碗裡吃的那是特供,麻雀、野兔和山雞;杯裡喝的是什麼?牛奶、人奶和蜂蜜。要是活在石頭公社後時代,大奔美女任我騎。哪像你,生就一個長工命,嘿嘿嘿,舔我的腚溝子——你都沒資歷!
(地老虎真是欺人太、太……太甚!誰想到,這東西的狗腎可能還是那樣飽滿、堅挺和生機,死到臨頭了也還挺起不屈的腰杆,岔開毛絨絨的狗腿,邁著威風凜凜的步履,一步一步向他逼來,讓出演馬豇豆的邋遢王,忘記了階級仇、血淚恨、昨日苦,怯生生,顫巍巍,反而像狗一樣,夾緊尾巴,步步後退、後退,後退到無法再退的舞臺邊沿去了,我、我、我……舌頭抖索好半天,他也沒有想起一字半句臺詞來。)
馬豇豆:你,你,你……舊社會、將兩腳人變成了四腳畜生,新時代、你居然也這樣霸道又橫行!昔日裡、你張開血盆大口,吼一聲、讓多少人丟魄失魂!到而今、哪知道你是狗屎做的邊,居然就讓我、三五兩拳,揍得沒了精氣神。哈哈哈,只氣得、你主人閻洪鐵兩眼直翻,直叫嗷嗷嗷嗷嗷這怎麼能行?
地老虎:嘿嘿嘿嘿笑死人,弄死老子你才知誰是神!老子到了陰間也是閻王爺,爾等永遠都是長工命。窮鬼本是身上的蝨,豈容你三拳兩膀打主人?不讓你、嘗嘗閻王老子威風凜凜,哪知道、馬王爺究竟有幾隻眼睛?!若非孫月然施仁慈,你馬瘸子骨頭再硬,也早就成了杵路棍。賣掉房屋當了田,兩張賣身契贖狗命。買墓地、設靈堂,你三拜九叩做道場,敲鑼鼓、放鞭炮,你八臺大轎來送藏——嘿,嘿,嘿,送我一隻狗上山,等於送你三百輩子爹和娘!
馬豇豆:蒼天啊……蒼天哪!我的那個爹爹,我的那個娘,舊社會做狗也比做人強。八臺大橋抬的哪裡是畜生?抬的那是窮苦人的血和淚,抬的那是舊社會的泰——山——帳!
那時,作為民歌手的邋遢王,註定會以這樣的腔調哭訴著,出現在這如喪考妣的哭喪行列。完美的受害者永遠是受害者,落水的狗終於是尾大不掉的狗……這是必須的!水品三以這樣的武斷和決絕跑來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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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從不完美,舞臺永遠曲折——又是那個戲劇愛好者的自圓其說,在劇本的空白之間,以記錄邋遢王和馬豇豆在舞臺之餘,互相切磋罵陣辯論的名諱——注意,是這廝假託,就意味著此邋遢王非彼邋遢王,此馬豇豆非彼馬豇豆——揮筆臆造了如下這般不倫不類不蔓不枝的另類註解(噢,原來人世間最壞的莫過於筆了! ),算是給這樁通河大事的一種畫蛇添足的補白,權且記錄在案,以茲參鑑:
「邋遢王」:現在解放了,你還怕個鳥哇?馬豇豆,告訴你,解放前,你是狗來它是人;而今裡,你是主人它是僕。你看看,你瞧瞧,在公示、公映、公演的現場,臺下的觀眾早已為你摩拳擦掌、憤憤不平:有的淚崩如血、放聲大哭;有的拖起竹竿,大鬧天宮;有的掏出手機,當即就摁通了世界某民主專委會組織秘書長的電話破口大罵;有的立即打開PPT和PTOP,在《通河奇葩網》發圖片、發帖子——「糞、卵、毬、毛、肏……」,將導演罵得個狗血噴頭、雞血洗鼻……這些觀點迅速各持刀刃,化為兩個派別:一種觀點是紮根土地,肯定劇本,承認生活的客觀現實性;一種觀點是漂浮雲端,抨擊劇本,懷疑故事的主觀臆造性。總而言之,吵來吵去,搗來搗去,這故事從此註定地因禍得福,一翅膀紅遍了長城內外,五湖四海,甚至連遠在深山的風也曉得、水也明白了!
「馬豇豆」:邋遢王啊,一個大隊,幾個生產隊,上千號嘴巴,革命和建設這兩副擔子全壓我一個人肩上,我都忙得不知該說你啥子好?直到坐在臺下看你胡亂糟蹋我的故事,我才給你一點面子,藤出閒功夫來罵罵你:你和地老虎(再次聲明,這裡說的不是臺下翹起雞公腦殼看劇的馬書記和早已被一拳頭送回陰曹地府的狗,而是臺上的兩個演員——演員,明白嗎?),你們胡扯的啥子肥皂劇、狗屁劇、腦殘劇忽悠上帝,你們的記性和姚半仙胯襠裡的卵一樣,遭狗吃了嗎? 現在是啥時代了?告訴你——既不是前石頭時代,也不是後石頭時代,而是「上帝是誰——民眾即上帝」的好時代!小隱隱於朦朧詩,大隱隱於肥皂劇,這樣的李代桃僵、張公吃酒李公醉的朝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你說說,你想想,現而今,能夠有剝削嗎,能夠有壓迫嗎,能夠有長工嗎,能夠有人怕狗、有狗怕人、有人不是人、有狗不是狗的時候嗎?告訴你:沒有,沒有!同時,也請通過你,在以後的舞臺上,告訴通河和那些中外群眾……在通河,這不可能——永遠!
史官:(嘻嘻,看官,其實呀,我怎麼說呢?雖然一些演員一上臺就太進入狀態了,這很好,值得褒獎和鼓勵,可是,下臺好幾輩人了,這些傢伙還醉醺醺的,直把巴州當卞州,還以為自己是個角兒,是個人物,還在臺上。其實啊——真實的情況就是下面這麼個情況):當「邋遢王」與「馬豇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們的正在臺下隔岸觀局的馬豇豆,這時辰兩手橫插在黃軍大衣束腰的草繩處,扭過毛絨絨一頭亂髮,眉稜處依然傷疤閃閃,一對馬眼眶內怒火爍爍——讓滿園裡、滿河壩、滿劇場、滿電影院嘵嘵嘯叫的人們明白了,臺下身披大衣,腰束草繩,怒火萬丈,兩拳緊捏的,才是貨真價實的主人公——馬豇豆;而將故事演得這樣是鹽不鹹、是醋不酸的責任者,決不是臺下的觀眾和通河的角兒——嘿嘿,如果硬要找個背鍋的,那當然是幕後推波助瀾的導演、背後出賣情報的「長生(混帳!這傢伙真會嫁接,居然隔山打牛,說起我來。)」和佔據著舞臺的「邋遢王」了。
事實就是事實,玩弄不是歷史。事實上,在通河渡口,在印盒寨山下,在很長的歷史巷道裡,不管一些人如何顛倒黑白、虛化階級,在老馬家後院的那叢芭蕉林左邊、柳樹林右邊,一堆條石砌就的高大狗墳和巍然石碑,潘老手書的對聯依然赫然奪目,在那上面意味深長:
狗終於是狗,
這幅對聯真的耐嚼耐品妙用非常:有點像壓著孫悟空的五指山,像佛祖的咒語,像品三爺的那是必須的,像鵝卵石的那是那是那也不一定。奔赴舞臺的道路千萬條,目的地只有一個:決不容許這隻罪惡的狗,再復活、再復出、再復闢!可惜這幅奇思妙對聯,後來被我那些心胸窄小得裝不下一粒沙的鄉親們一把復仇的火給搗毀了。據說,為了防止這傢伙一遇見合適的氣候、溫度和溼度,又跑出來邁四方步,舉八字腿,張牙舞爪,禍害人間,有的居然還解開褲子,掏出和蠶豆一樣長短、一樣黑不溜秋的傢伙什來,撒了泡能叫畜生永世是畜生的尿。
歷史上我們印盒寨的大美人,的確就出落在這樣的環境裡。
童年的閻媚眉,總是丫起小辮子,繫著紅蝴蝶,一出門,就快活得像只畫眉鳥,一啟唇,就甜心得像尾小紅魚。就這樣,她經常纏綿在長工短工堆裡,一忽兒要苦蕎、水嫂們講孫猴大鬧天宮、王母愛上水宮龍王、七仙女嫁給董郎這些故事,一忽兒要邋遢王教她唱民歌跳秧歌,對於發生在兩個階級之間的炮火硝煙和城頭變換的大王旗,她自然是瞎子打瞌睡,毫無知覺。
然而,一根甘蔗嚼來嚼去,就只有一截是最甜的。該來的註定要來,該走的必然要走,世界很快就翻了個兒——通河兩岸一下子被革命的歌聲、憤怒的口號、攢動的人頭和咚咚的腳步聲點燃了,紅色的旗幟、紅色的標語、紅色的袖章,像深秋的原野一時間滿山紅遍;從蘆葦蕩裡拖出來的閻洪鐵,第一個被投入大牢;閻家的四合院被共產了,馬家和孫月然、閻媚眉母女倆成了同住一個院子的鄰居,閻家的豬牛、財產、田地、糧食,連同那些雞零狗碎的傢伙什,統統道具一般被人們你搬過來,我搬過去……本來,筍子對革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由富貴千金,到戴上土匪、惡霸子女的「黑五類」帽子有啥區別,更不懂為啥革命就要呼口號、就要抓她爹、就要分她家的樓房、田產、山林、雞鴨,甚至就有背槍的將娘呼來叫去,指手畫腳。讓她尤其不能理解的是:當她跑進遊行隊伍,溶進通夜不明的火把,一起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時候,幾次都被瘦成枯樹一根的雷尖把,拿著紅纓槍請了出來。
作家簡介:亦然,原名李寧,四川巴河人。中國詩歌學會、中國小說學會、延安文藝協會、四川作家協會會員。八十年代始發作品,多作品(文集)分獲國內獎項。代表作有詩集《巴河的早晨》、長篇小說《通河無言》、中篇小說《飄逝的講義》、短篇小說《上墳》、長詩《我控訴》、散文詩體小說《醉或者半醉的》、散文《雪》等。現代詩歌首屆「春之杯」大獎賽等多賽事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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