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那是一個明月高懸、繁星如豆的夏夜,一蛇燈籠火把組成的慶祝最新指示的遊行長龍,敲鑼打鼓,沿黑黝黝一灣銀亮的河流圍就的渡口,向山上遊來。
走在前列的馬豇豆一瘸一拐,邊走邊大聲吼道:
「同志們,上頭有號召,領袖有指示,我們石頭大隊一定要堅決擁護,革命到底!列寧說,戴著手套是不能革命的。大家都要想一想,我們大隊、我們身邊還有沒有啥封資修需要革命的?」
「山老鼠家裡那隻老公狗,留著還有什麼用啊?」
「養豬場那隻老母豬,半年不下崽兒了,早該拉出去革了?」
「對啊,革了好吃肉啊!」
「你們這些狗死了變的種,三句話離不開吃啊!我看你們幾個就像特務、漢奸,早該給老子拉出去革了!噢,馬書記,不提不知道,一提嚇一跳——廟上不是還有一口銅鐘嗎?這東西可是鐵桿的封資修呢,照你的話說,是不是『早該整治整治了』?」
在那晚的竹篙火把之中,當時這些話究竟是誰說的?是枯枝一根、晃動一頭亂髮、蚱蜢似的上躥下跳的雷尖把說的?還是頭上繫著黑布帕、五官標緻、長身細腰,卻黑如鐵塔的水蝙子說的?說真的,這一切始料不及,一切沒有預案,就連《戰鬥報》和《通河奇葩網》無孔不入的記者也沒有當時的現場記載。銅鐘是潘家祖上牽頭募捐鑄造的。羊是別人家的,剪別人家的羊毛當然無關痛癢。那晚張開眼睛的月亮和星星們顯然耳聞目睹,見證了革命的盛況,卻又因為遠在千裡與己無關,自然繼續高高掛起,無法趕來質證;那晚那些舉著燈籠火把的革命群眾,大多是做了好事不喜歡留名的主,平時吼黑老鴉可以,要是遇見什麼針尖對麥芒的事兒,自然都泥菩薩一般,三緘其口,不願作證。
於是,震驚整個大江上下、通河內外的紅色先鋒第一號經驗,就在這樣不經意的夜晚、不經意的吶喊和不經意的歷史時刻誕生了。我知道,後來雨後春筍的世界地方史研究會,必將為這個「第一」的開山者究竟是誰,而盤桓糾結,爭論不休——是從我筆下溜達出來的、為了革命一言不合就東風洗地的鄉裡鄉親們,還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註定要拱手一揖、彼此彼此的各界朋友同志?其實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要看他的作品。不管你是否想到鄉親們的革命意識這樣壯懷激烈,是否想到革命的柴火燒得這樣勢如破竹,石頭大隊這種無意之間點燃的革命火炬,還是不客氣地一呼百應,頓然燎原起來。
一切不知道怎麼引起,更無須知道怎麼發展,更別說怎樣了結,這支篾槁火把組成的長龍,就以血脈噴張的吶喊,起起落落的拳頭,突然揮師直上九重天——向三清廟出發了。
事後,《通河志》《戰鬥報》《通河奇葩網》這些有證件沒證件、體制內體制外的記者們,先後聞風而動,背著長槍短炮,競相前來採訪,卻依然對事件的始作俑者不明不白,留下了「首倡者是誰——雷尖把或者水蝙子」,「打砸搶是誰——雷尖把或者水蝙子」這樣模稜兩可的,正如鵝卵石的口諺說的——「那是那是那也不一定」的歷史懸案。
「對啊,馬書記啊,絕不能留下那口鐘啊!」
「不能不能絕不能,
砸爛砸爛鬧革命!
我們誓死緊跟你,
砸爛銅鐘做新人!」
月光下,前面被火把照亮的後腦勺們突然心血來潮,舉臂高呼起來:
「同志哥啊,戊戌六君子鍾紀念誰啊?」
「紀念清末六君子啊!」
前面的後腦勺一吼,後面的紅臉膛們就整齊地舉起火把跟著吼。
「六君子是啥東西啊?」
「維護滿清的保皇派啊!」
「滿清皇朝啥東西啊?」
「騎在人民頭上的垃圾堆啊!」
「鵝卵石和潘老三啊……」
這聲清唱絕對是馬豇豆接過雷尖把的話音,對身後紅臉炸耳、汗如潑水的潘家父子敞口大喊——因為只有他這顆革命的腦袋瓜才會想得出來,一般腦殼哪裡有啥閒心空功夫還來瘙潘家的癢。
「你們想不想揭帽子啊?」這聲清唱繼續喊道。
「想啊……揭了帽子好見大天光啊!」
也是這樣的月夜,也是這樣的燈籠火把,也是這樣的人人馬馬——記得那晚,當隊伍義憤填膺殺氣騰騰圍上來的時候,瘋子大姑婆早已在古柏樹下的寺院內燃起熊熊篝火,恭候多時了。
「……哪個再敢邁一步,我就跳火自焚!」
這時的瘋子大姑婆已經喪失了出家人的德養風範,已經沒有任何道法理論可以阻止和撲滅眼前熊熊燃燒的烈火。面對這群壯志幹雲的革命者,她只剩下最後的防火牆了,那就是圖窮匕見,以死相逼。只見她二話沒說,騰地一聲,身輕如燕地飛身上樹,站在銅鐘之上,對著滿院壩黑壓壓的人群,厲聲呵道。
其實,最簡單的往往是事實而不是真理,何況一鍋水不可能是一點火就開了的。革命的就不會怕死,怕死就不會革命。實踐將會證明,這些以死相搏的話,決不能嚇退革命者,更別說以「我不相信還反了不成」為口頭禪的寬為鬆了。
消息很快就驚動了水品三。他一面喊剛過門不久的水嫂去向臥病在床的潘老討注意,一面召集遠遠近近的民工、鄰居和船幫,拖著鑄鐵龍頭大煙杆,飛雲駕霧來到廟上增援。只見得——水品三操起一桿鑄鐵龍頭大煙杆,猶如駐守印盒寨的張飛揮舞的丈八蛇矛,一時間舞動得古柏院壩內呼呼生風,天昏地暗,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終於打瘸了一個嘍囉的腿板骨,打得幾個躲閃不及者拖著手杆喊爹叫娘,打得公社的人人馬馬倒退了三五裡地。
據《通河志.神話篇》《戰鬥報》和後來的《通河奇葩網》記載:
那晚真是奇怪,剛才還繁星滿天,晴空碧藍,一瞬間三清廟突然黑暗起來。瘋子大姑婆噼地擦燃火柴,點上又一堆柴火,好像張獻忠血洗屠村時候點燃的信號樹。頓時,滿山遍野響起了吶喊聲。水品三拖著他的鑄鐵龍頭大煙杆,率領著救援的老少爺娘,黑壓壓向廟上趕來;緊接著從河谷到寨粱,遠遠近近,雞鳴狗叫,宿鴉亂飛,烏雲騰空,電閃雷鳴;眼看一股黑旋風就從通河上遊撲啦啦刮來,接著渡口的河水也隨風嘯叫,陡漲三丈多高,幾乎漫到潘家黃葛樹下……其實,潘老三知道,要擊退這些隊伍,保住戊戌六君子鍾,單靠瘋子大姑婆手持拂塵以命相搏和水品三的鑄鐵龍頭大煙杆還不行。
咋辦呢?
找公社啊!
誰能夠搬得動大鬍子呢?
快去找進仕爹啊!
於是,他三兩步飛也似的跑回家,來不及磨墨了,潘老趕緊拿舌尖牙齒黏溼毛筆,顫抖著寫了紙條,催促媳婦蒿草駕船渡河,一路風風火火騎龍跑馬來到公社。雖然遠水解不了近渴。但是蘿蔔總是要服米湯的。赫大鬍子的一張紙條終於可以敵十萬雄兵,儘管銅鐘還是留下了一道難以癒合的裂紋。
照說,雷尖把是右派分子木疙瘩的兒子,如果說他煽動今晚迎接最新指示的遊行隊伍偏離主題,參與打砸寺廟、毀損銅鐘,還可以理解,那麼水家水蝙子的孟浪舉動確實就不應該了。水家和潘家的關係,那可是盤根錯節,非同一般——單說水品三揮舞鑄鐵龍頭大煙杆,惹禍打了公社的人人馬馬那次,還不是仰仗潘老的聲望,才消了災避了禍的。
真是一團亂麻!今晚這陣勢該怎樣收場?
這時候,紅辣辣的火把和浩蕩蕩的口號聲,再次將潘老三從回憶中拉回到不可收拾的現實中來。他一邊舉起手,張開嘴無聲地跟著呼喊,一邊湊緊眉頭,焦灼地思忖著應該怎麼辦。
「大鐘本是哪個造啊?」
前面的後腦勺們繼續吼道。
「大鐘本是潘家造啊。」
後面的紅臉膛回應的吼聲最響。
「鵝卵石和潘老三啊,
革命先要革祖先啊!
砸爛銅鐘為了誰啊?
保衛國家不變天啊!」
「砸爛銅鐘為了誰啊?保衛國家不變天啊!」
……瘋狂的鄉親們啊,背時的鄉親們啊,就這樣一窩蜂地舉著燈籠火把,腳踩著整齊一致、震天價響的韻律,像天上的雲彩,像銀河的流星,一綹長蛇地向三清廟蜂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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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這可怎麼辦啊?將砸爛銅鐘作為革命對象也就罷了,這回這些人端端正正挖了一個恰當的陷阱——將砸爛銅鐘上綱上線到大練鋼鐵、保家衛國的高度來看待!潘老三沒有退路了。他知道自己要麼掉進溝去,要麼順流而下任其所為。他舉目一望,看見火把閃耀的古柏樹蔸處,有一隻老鼠嚇得眼珠紅如燈籠,啾啾地鳴叫著穿過人們腳下,迅疾將身子藏匿進銅爐香案後面,卻把一桿小尾巴翹起在火光映照之中。奇怪的事在這時候發生了——他緊張地睜開大眼珠——天!順著這尾巴看過去,正是寺廟正堂的朱紅色門柱。在那裡,一隻,接著又是一隻,三四隻碩大的白色的螞蟻,猶如一群瘦馬一般,抓著這開裂的立柱縫隙,白花花一晃,惶惶逃生而去了。
螞蟻?真的是螞蟻——寺廟裡居然有螞蟻!
咋辦?婆婆啊,這些人要砸銅鐘,毀寺廟啊!
婆婆啊,你在哪裡?潘老三焦急著,尋思著,呼喚著。
這時,他看見雷尖把和水蝙子走出人群,大叫一聲,前者舉起鋼釺,後者端起鐵錘,就要向銅鐘砸去。突然,他心生一計,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前面,搶先一步舉起木棒,照著銅鐘「咣」的一棒戳去,接著再「咣」的一棒戳去,心裡大喊道:「三清廟的仙啊,印盒寨的神啊,你快出來顯顯威靈吧!」然後,故意眼珠一翻,口吐白沫,一趔趄望後倒去,橫生生倒在古柏樹下,佯裝暈死過去了。
「這個軟蛋——看我的!」
雷尖把的話音剛落,一陣風就從古柏樹梢刮過——說那是遲、那是快,銅鐘居然神靈附體似的朝反方向極速飄去,眼看著又極速彈射回來,恰好和揮著鐵錘正要砸去的水蝙子「咣」的一聲打了個照面,再「咣」的一聲將揮舞鋼釺的雷尖把提了起來,狠狠摔向正殿前方的香火爐旁,兩眼一翻,暈死過去了。
怎麼了?撞見鬼啦?隊伍唰地盯向篾槁火把照得渾身泛紅的馬豇豆,好像對這個身披黃大衣、腰系草繩、手拄斑竹拐杖的人物不認識似的。「早該……」剛才還口齒伶俐、意志如鐵的馬豇豆,此刻也面如紙白,簌簌發起抖來,那乾燥龜裂的嘴唇張開著,露出一口凌亂的黑色牙齒,咕嚕好半天,也沒吐出那句「早該整治整治了」的口諺來。
說那遲、那時快。一襲灰白色衣裙的道姑,手握拂塵,白髮飄飛,凌空出現了!那道姑不是別人,正是瘋子大姑婆。只見她天女散花一般從月色朦朧的夜空飄逸而下,翩然俏立在火光映照如同白晝的古柏樹下的銅鐘前。那時,四圍滿是獵獵燃燒的火把,虎視眈眈的眼睛,瘋瘋癲癲的人群。瘋子大姑婆好像仙人下凡間,手提飄飄拂塵,騎在順著古樹懸吊下來的粗壯的藤蔓之上,威風凜凜,大聲吼道:
「閻王遣我下凡間,
王母命我取頭還。
有誰敢動戊戌鍾?
卻問手頭三尺劍!
毀掉三清廟裡鍾,
十年之內死一片。
毀掉三清廟裡神,
不道早已絕人煙!」
話音剛落,一片燕雀、宿鳥噼噼啪啪驚厥而起,接著雲天之上傳來一陣接一陣的緩慢而恐怖的聲音來——「啞——啞——啞啞啞!」
瘋狂的人們陡然目瞪口呆,冰封鴨靜。
「跑啊!神仙下凡間了,要死人啦,快跑啊!」
潘老三見狀翻身爬起,故意渾水摸魚邊吼邊跑。
「跑啊,神仙發怒啦!」
「跑喔,要死人囉!」
潘老三急中生智的吼聲,讓馬豇豆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跟著毛骨悚然地吼叫起來,黑不溜秋的軍大衣旋起的風,捲起的一地枯枝樹葉,也將寬為松卷進這團墨黑的夜色裡去了;水蝙子、雷尖把醒過來了,一滾身爬將起來,摸著腫了好大幾個包塊的後腦勺,拖著渾身傷痛,夜老鴉一般飛雲駕霧地跑了;火把如螢,聚合一起的人群先亂起來,大家跨過寺院周圍扔得滿地的鐮刀、錘子、彎刀、鐵鍬、犁頭、馬刀、斧頭、鍋鏟、手杖、吹火筒,滿山野地鬼火似的跑著。這滿山遍野跑著的火把們,一下子聚合一起,又一下子四散開去,將三清廟變成了火把聚合離散、人鬼競相亂舞的人間劇場。
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打戊戌六君子鐘的一星半點兒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