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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歸途
2018年十一假期,我和妻兒一道返回闊別已久的故鄉。
彼時寒露漸濃,秋意凜冽,故鄉在一片豔陽中顯得孤獨而悲愴。
返鄉第一天,家人告訴我說,文刀伯去世了。
這些年來,村子裡陸續有或年邁或不那麼年邁或熟悉或不那麼熟悉的老人死去,隨著眾多各奔前程的年輕人辭別故土遠赴他鄉,原本就空曠悽清的故鄉顯得愈發寂寥而落寞。殘酷的世事仿佛一杯辛辣的苦酒,一點一點浸潤著印象裡燦爛的舊山河及現實中破碎的新世界,使得每一次歸途都像是一次註定無果的苦苦尋覓。
即使已經習慣了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葬禮,但文刀伯的死,還是讓我的心裡生出一陣一陣異常逼仄的壓抑之感來,這壓抑就像黃昏時驀然落下的滂沱大雨,縈繞著溼漉漉的水汽,說不清道不明的忽然就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難。
父親說起文刀伯的一些往事,我靜靜聽著,關於他和他的家族的那些凌亂的回憶一下子洶湧而出,擠滿了我的整個腦海。
關於文刀伯和他的家族,似乎是那些上了歲數的耆老們口裡永遠都說不完的老故事。
(2)白狐
文刀伯本人我其實是沒有見過的,只是聽家中人和村裡人說,才慢慢有了一個大致而模糊的印象,他似乎是一個很瘦的人,極瘦,瘦的可能與一根麻杆差不多;他似乎臉上有著很深的皺紋,極深,深的仿若高原上那些龜裂的溝壑;他又似乎總是沉默寡言,極其的不喜歡說話,以至於很多剛認識他的人都認為文刀伯是個啞巴。我無法知曉他的性情,只直覺感到他是脾氣很好的一個人,在村子裡,他像個隱身人一樣存在感極低,卻一直存在於某個地方。
關於文刀伯的家族,最早是與一隻東北的白狐有關。
據說文刀伯的祖父(抑或是曾祖父)當年闖關東的時候,是大興安嶺林場的看林人,那時節,白山黑水間莽莽蒼蒼的松林遮天蔽日,是猶如被隔離的另一個世界,文刀伯的這位先人某一天救了一隻受傷的白狐,後來這隻白狐便日日前來,有時還叼一些吃的東西,日子長了,一人一狐相處的居然甚是融洽。再後來文刀伯的這位先人娶了媳婦,不知為何這個媳婦對這隻白狐卻是極端厭惡,又一次趁丈夫不在竟然弄死了這隻白狐,白狐死後,文刀伯先人的妻子便性情大變,不久就鬱鬱而終。有人便傳言是白狐的詛咒降臨了文刀伯的家族,從此文刀伯家族的女人大多都是脾性暴虐,令整個家族都不得安生。
文刀伯的母親便是十裡八村遠近聞名的悍婦,文刀伯的妻子也是同樣的兇悍無匹,因為這個關係,鄉民們大多不願和文刀伯一家打交道,因為幾乎每個與文刀伯家女人打交道的人都曾受到過她們無情的奚落、指責和嘲笑,人們慢慢對文刀伯一家敬而遠之,時候一久,人們紛紛傳說文刀伯一家是「母雞打鳴」,路上遇見他也常常有意無意的以此打趣,到的最後,文刀伯自己竟然成了村子裡的一個笑話,人們把對他母親和妻子的不滿發洩到這個無辜的人身上,即便文刀伯和他的父親一樣,是那種一直沉默,一貫脾氣好到似乎有些軟弱的人。
與他人不同,文刀伯一家與我家的關係卻是極好的,家族相互之間的情誼持續了很多年,尤其是在上代人及上上代人之間。人民公社時代,文刀伯一家與我家在一個生產隊裡,村裡稱之為「老三隊」。那時因為成份問題,在日常生產勞動中我家雖幹的多,掙的工分卻少,且時常橫遭冷眼,處境頗為不如意,文刀伯一家是極少與我家關係好的人家之一。當年那慘澹的歲月裡,兩家真正做到了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友情就這麼一點一點的累積起來,雖沒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彼此之間情義醇厚,即使在今天看來,那時也是非常不易的。
因著這層關係,我對文刀伯充滿了敬意,對他那有些不如意的人生也充滿了好奇和同情。
(3)父子
文刀伯從小便是在父母不斷爭吵的環境中長大的,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導致他的性情溫軟如糯米,與誰都不爭不搶,文刀伯的兒子也同樣是在不那麼和諧的家庭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但文刀伯兒子的性情與他的父親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文刀伯的兒子還不到二十歲,聽說小時候原本也是個很乖的孩子,因為父母的寵愛和學業的一塌糊塗,上完初中就輟學了,之後不知經歷了什麼,突然性情大變,先是軟磨硬泡讓父母給買了一輛十萬元的汽車(那幾乎花光了文刀伯夫妻所有的積蓄),再後來便日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雖然實在是不具備成為紈絝子弟的條件,但還是過成了一個十足的紈絝子弟。
文刀伯和他的兒子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外人或許難以了解的那麼清楚,但文刀伯對兒子確然傾注了自己所有的父愛,人們常常看到文刀伯在兒子小的時候抱著他,逗弄的兒子哈哈大笑,或者,在自己不那麼順意和暢然的人生裡,兒子是他為數不多的精神支柱和希望源泉。
然而老天似乎對文刀伯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越是對兒子予以厚望,兒子便越是令他不斷失望。
鄰村有人開設地下賭場,文刀伯的兒子一開始只是被朋友拉著去看,後來便開始試手,再後來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時候一長,賭起錢來便只輸不贏,從此文刀伯的兒子就像魔怔了一樣,生命中只剩下了兩個字:賭、錢。他先是不停的問家裡要錢,一開始是三十五十,後來就是三百五百,最後變成了三千五千,文刀伯已經年過六旬,身體又不是很好,僅靠自己當建築小工出大力掙得那點錢,實在填不了兒子那饕餮般不知滿足的巨大陷坑,等到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了,文刀伯的兒子就去向親戚朋友借,等到親戚朋友也都不借給他了,他就去借高利貸,兒子欠錢老子還錢,文刀伯不忍心賣掉那輛價值十萬同時充當了兒子面子和威風的汽車,只好忍痛賣掉了家裡的房子。
賣掉房子的那天,文刀伯一天都沒有吃飯,一天都沒有說話,整個人沉默的站在已然不屬於自己的老房子後面,身體顫抖的像是在打擺子。文刀伯的兒子跪在父親面前,哭的聲淚俱下,賭咒發誓自己從此以後會痛改前非。
有人看到那一天,文刀伯撫摸著兒子的後背,一邊點頭一微笑,笑著笑著便老淚縱橫。
但文刀伯的兒子沒過多久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他還是繼續去賭,賭輸了就繼續去借高利貸,終於把那輛車也輸掉了。
車沒了,是壓倒文刀伯的最後一根稻草。
(4)尺蠖
據說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秋風吹得大地寒涼而乾淨,故鄉的人們依然過著自己一直以來過著的那種生活,牛依然悠然的吃草,羊依然緩緩的漫步,秋蟲依然嗡嗡的鳴唱,候鳥鳥也依然即將南飛。
據說那一天,一向節儉的文刀伯破天荒讓妻子做了一大桌子豐盛的好菜,又買來平時不捨得喝的好酒,一個人美美的吃了一頓。
據說那一天,一向沉默的文刀伯對著妻子說了很多話,等到妻子離開,他又對著空氣說了很多話,仿佛要把這輩子想說而沒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據說那一天,吃過飯的文刀伯對著院子裡的大槐樹看了很久,時值深秋,槐樹上掛著很多尺蠖,尺蠖是一種昆蟲,它們把吐出的絲裹成一個繭,然後用一根細細的絲把繭吊在樹枝上。
因為這種蟲繭掛在樹上隨風來去,故而我們當地人都把尺蠖形象的稱為「吊死鬼」。
誰也不知道文刀伯在看著尺蠖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些什麼。人們只知道他確實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然後,文刀伯就上吊自殺了。
文刀伯死的靜悄悄的,隔了很久才被人發現,人們發現他的時候,文刀伯瘦弱的身體在被大風吹的蕩來蕩去,人們都說,那仿佛就是槐樹上的「吊死鬼」。
文刀伯死了,很多人因為被他家的悍婦罵過,都顯得有些事不關己,甚至還有人冷嘲熱諷,說什麼輪迴報應家門不幸之類的。
我家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趕去探望他的家人,並送上了奠金。
後來父親常說十年前我家蓋房的時候,文刀伯是主動來幫忙的人之一,當時父親給幫忙的人也每天發工錢,文刀伯覺得父親沒有把他當自己人,還頗為生氣,甚至跑到我祖母家去「告狀」,是個慷慨豪俠又略顯可愛的人。
父親說,文刀伯是個好人,不應該有這樣的下場。
但很多的世事就是這樣,明知是不應該的,可還是發生了。
對於很多人來說,有些人有些事,除了無奈的感嘆一陣子,唏噓一陣子,嘆息一陣子,似乎再也做不了什麼了。
文刀伯就這麼走了,自始至終,都不知他的兒子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