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何秀芳
「何醫生,我們決定了,帶小琪回家……」
「你們……考慮清楚了嗎?」
小琪爸爸面容憔悴,眼圈泛紅,但眼神是堅定的。他對著我重重點了下頭,隨即低轉頭迴避我的目光。在他迴避的瞬間,我分明看到了他上下嘴唇的抽動。
在一旁的小琪媽媽低著頭,用皺巴巴的紙巾抹一下眼睛,然後擦了一下鼻涕,抬頭,聲音哽咽著:「何醫生,我們沒有能力,我們對不起她……」
小琪的床位,就在一門之隔,他們低頭抽泣,肩膀些微抖動,似乎用了全身力氣來壓低自己的聲音。
「跟小琪說了嗎?」雖然知道機會渺茫,我還是希望他們會改變主意。
「我們一會就跟她說,今天帶她回去。家裡訂了蛋糕,讓她提前過生日,她 14……」
隨之而來的哭聲吞噬了小琪媽媽後面沒說完的話,但我知道,她想說的是小琪過生日就 14 歲了。
入院
「那你們先跟她說一下,看看她的意願,我先整理一下出院的東西。」
我和上級梁醫生說了小琪父母的決定後,梁醫生嘆了一口氣,似乎早有預料地道:「給辦出院吧」。於是,我開始寫小琪的出院記錄。
半個月前,小琪因為發熱、氣促住進了兒科 ICU。由於系統性紅斑狼瘡、狼瘡性腎炎的病史 4 月餘,小琪一直在口服普樂可復(FK506)、激素、羥氯喹控制原發病,也定期返院複查。
但在這次住院前 6 天,小琪開始出現低熱、咳嗽症狀。當地醫院的兒科不看這個病,小琪爸媽本打算複查的時候在我們醫院一起看了,沒想到這邊才約上號,那邊小琪的體溫就超過了 38℃ 時。
小琪家離我們醫院有足足 2 個小時的路程,情急之下,他們帶著小琪先趕往了當地的醫院,醫院做了 CT 懷疑是「狼瘡性肺炎?肺出血?」,但已經沒有能力處理。
萬般無奈的小琪父母又急慌慌地趕到我們醫院。這時的小琪,連走路、說話都開始有點喘了,醫院的急診聯繫了兒科二值,連忙讓小琪住進了兒科 ICU。
同所有家長一樣,一聽說要住「ICU」,小琪媽媽一下就慌了神,臉上寫滿焦慮與不安,站在原地不停地搓手,顛來倒去地向醫生詢問小琪的病情。
我們和她解釋,這是因為小琪發熱、氣促,還不排除有肺出血的情況,等病情穩定了,再轉去普通病房。
捕捉到「會轉到普通病房」這個信息之後,小琪媽媽臉上的不安似乎減少了一些,她稍稍定了定神,然後有點猶豫、又有點彆扭地問:「像這樣住 ICU,大概要多少錢呢?」
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她最後自顧自地小聲說了一句:「希望我的女兒能早點出 ICU 啊。」
只要小琪能好起來
小琪是個乖巧的小姑娘,入院後一直很配合各種檢查。
我們重新做了 CT,提示雙肺瀰漫性磨玻璃樣改變,考慮炎症,同時也排除了肺出血。
告知病情後,小琪爸媽明顯鬆了一口氣,我聽見他們自我安慰似的小聲自語:「肯定過不了幾天就能出 ICU 了。」
我想說些什麼,張張嘴,又說不出口。
臨床中有太多無奈,明明已經很努力在治療了,卻總是事與願違。接下來幾天的治療,小琪病情不僅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在呈進展性加重,發熱反覆,氣促症狀逐漸加重,從低流量吸氧改成面罩吸氧,改善供氧。
目前小琪存在肺部感染,根據症狀、體徵及輔助檢查,並積極給予抗感染對症治療。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的病人,最擔心的是特殊病原體的感染。
為明確有無特殊感染,我們需要儘快完善病原體檢查,進行肺纖支鏡檢查,並將肺泡灌洗液送檢。灌洗其實並不難,難的是讓小病人配合,這是一項同時考驗醫生和患者的特殊操作,但小琪仍是堅強地一聲不吭。
住院對每個家庭來說像是一場噩夢,精力、經歷、經濟,都在時刻的折磨著。拖著熬了一夜的身軀,看到送來的每日清單時總會心力交瘁,我知道,他們扛下來的不僅僅是責任,也是現實。
在做完纖支鏡後,小琪的氣促進一步加重了,普通面罩吸氧又改成了高流量通氣,抗感染也升級為美平+伏立康唑+複方磺胺甲噁唑。隨著治療手段的升級,每日清單上的費用也漸漸多了起來。
每次跟小琪爸媽談病情涉及到升級治療的時候,他們都會仔細地詢問每一筆花費。但他們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要放棄的跡象,反而總是很堅定地告訴我們:「該用的就要用,只要小琪能儘快好起來就行了」。
小琪這次入院後,已經停了她之前用的免疫抑制劑,激素也在減量。由於擔心狼瘡活動加重病情,風溼免疫科建議用丙球衝擊治療,而小琪的體重有四十多公斤,需要的用量得花掉很大一筆錢。
住院這麼些天,花錢如流水,該用的藥也都用上了,但小琪卻沒有如他們所願儘快地好起來。
我能感受到,小琪的父母有些著急了。
還要多少錢?
因為發熱不能控制,氧合進一步惡化,小琪又從無創高流量通氣改成了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通氣。插上管子的小琪說不了話,也不能自由的活動。可能是因為害怕,這一天,乖巧的她變得不配合了,在病床上鬧脾氣。
我們告訴她,用氣管插管是為了讓她的肺不那麼累,才有精力對抗那些細菌真菌,她才能好得快。
她很懂事地不再反抗,但她還是嘗試說話,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我們,嘴唇在動,但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說話會弄到這條管子的氣囊破掉,破了的話要重新插管哦,有什麼想說的可以寫出來」,我把她床頭搖高,遞給她一個書夾上面夾著紙和筆。
她提筆,在白紙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要幾天才能拔」
「這個要大家一起努力哦,等你的肺好一些了才能拔」,我想極力鼓勵她,但自己的心裡卻沒底。
她的肺泡灌洗液送檢結果已經出來了,是肺孢子菌和煙麴黴菌。按理說,她現在用的抗感染藥物裡面已經包含有抗這兩種菌的藥了,但病情還是沒見好轉。
會不會是肺孢子菌耐藥?於是,我們又給小琪加上了卡泊芬淨。我們一邊尋找小琪病情的突破口,一邊在焦急地等待藥物起效。
盡人事,聽天命。我們都希望小琪能夠快些好起來,但滿腔的期待,等來的卻是併發症。小琪出現了急性腎損傷 3 期,而且血肌酐還在不斷升高。不僅只能做血液透析,同時還要調整她用的那些有腎毒性的藥物。
這時,我發現小琪爸媽對我們的醫療決策已經不像以往那麼配合了。他們的語氣開始不堅定,問的問題也變多了。他們反覆地向我們確認小琪病情究竟何時能好轉,但永遠也得不到他們想要的回答。
這天中午,我下班等電梯,小琪媽媽叫住了我,說有話跟我說。
「何醫生,小琪這種情況還能好嗎?」
「只要藥物起效,併發症那些都控制,慢慢就好了。」
我試圖安慰她。我心想,這是一個 14 歲的小女孩,人生有無限的希望啊。她這個病也不是什麼絕症,肯定還是有希望的。
「那她這種情況估計還要花多少錢?」
「這個不好說……要看她的病情怎麼變化。」
小琪已經在 ICU 住了一個多星期,各種治療手段也都幾乎快用上了,這種經濟壓力普通家庭恐怕很難承受吧。
小琪媽媽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了:「我們想把家裡的房子賣了,也不知道夠不夠……」
「明天上午你叫上小琪爸爸一起過來,讓梁醫生跟你們談一下小琪的病情吧。」
走在路上,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但我不敢去想,只好安慰自己,小琪爸媽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最後一次生日
第二天早上,小琪爸爸從家裡過來,還專門帶了給小琪煲的湯。這湯只能從鼻飼管打到胃裡,為了讓小琪嘗嘗味道,小琪爸爸用棉籤沾了一點弄到小琪嘴裡。我看到小琪笑了,她浮腫的眼皮眯成了一條線。
上午,梁醫生和小琪爸媽談了小琪的病情,最後小琪爸媽作出了一個決定:如果到下周一小琪病情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就帶小琪回家。
談病情當天是星期五。
中午,小琪在紙上寫下她想吃蛋糕,她快生日了。我說,等你拔了管就可以吃蛋糕了,要加油!
夜間例行查房時,胃管內反流一些暗紅色液體,急診化驗結果示:胃液潛血陽性(4+)。不明原因出現了消化道出血,此時的小琪渾然不知自己要被禁食,她還念叨著她的生日蛋糕。
把小琪哄睡後,我的上級梁醫生輕輕地把她的父母叫到了辦公室。合上門,這對被生活摧殘得滿臉疲倦的夫妻對視一眼,無奈地問:「梁醫生,小琪的病情好像還是沒有控制住,用的藥什麼時候能起效?」
「小琪是真菌感染,與常見的細菌感染完全不一樣。因為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以及個體差異的緣故,機體的免疫不能完全與藥物結合,這使得病情好轉並不明顯,現在腎功能損傷再加上消化道出血,對機體的各個器官又是一個打擊。我們會隨著小琪的病情積極調整藥物,至於什麼時候起效,現在很難下定論。」
「小琪住 ICU 十多天了,錢也花了不少,家裡親戚能借的也都借了……小琪還有弟弟妹妹,小琪奶奶身體也不好,最近又生病了……我們想把房子賣了,但又怕……」
「梁醫生,最後會不會……會不會人財兩空啊?」
我喉頭一哽,連忙道:「還是有可能的,你們跟家裡人商量一下,好好考慮清楚。」
我會死
沒想到做出最後抉擇的這一天來得這麼快。真的沒有轉機了嗎?我決定去床邊看看她。
小琪顯然已經知道了父母的決定,她看起來很著急,澄澈的眼睛裡蓄滿溼意,眼眶通紅。她用力地握住我交給她的那支筆,像是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小琪媽媽看到我過來後,小聲告訴我,小琪不想回家。
說完,她的眼淚也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流:「小琪,媽媽帶你回家,家裡買了蛋糕,我們回去吃蛋糕。」
「拔了管才能吃」
小琪在紙上艱難的寫出幾個字。
「回到家就可以拔掉管子了。」
「不回家」
小琪依然倔強地在紙上寫。
2 個多小時的路程,小琪要帶著氣管插管才可能回到家,小琪爸爸告訴我,他已經聯繫好了轉運救護車。在這個家庭的痛苦掙扎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蹲下來,對小琪道:「你弟弟妹妹還有奶奶,都很想你。」
一向堅強的小琪終於哭了,哭得沒有聲音,只是眼角有淚。
她握著筆顫顫巍巍地在白紙上畫著,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星期,不斷接受病痛打擊的她,身體已經變得很虛弱,手也沒什麼力氣了。
她寫出的第一個字是「我」。
自從小琪不能說話,她用筆寫下的想說的話變得越來越精簡,基本已經省略主語了。有時候她寫到一半,我就會猜她剩下想說的是什麼,如果猜對了,她就會點頭,沒猜對她就會繼續寫下去,這是我們之間的小小默契。
當看到這個「我」字的時候,我完全猜不到她想說什麼,只能等她寫接下來的字。
小琪寫下了第二個字是「會」。
「我會」?
我猜測著,小琪是想問什麼嗎,我會好嗎?我會怎麼樣?無論是哪一個問題我都回答不了。於是我只是讀出來她寫的這兩個字,並沒有猜後面的內容,而是繼續等她落筆。
第三個字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小琪寫完第三個字兩眼就開始直勾勾地看著我,在等我回應,像是在哀求。
「我會死」
映入眼帘的三個字,既像是陳述句,又像是一個無聲的反問。我一時手足無措,慌忙把她手中的紙筆收起來放在一旁的桌面上。
「你爸媽把你接回家,是去一個你家那邊的醫院,這樣你弟弟妹妹還有奶奶都可以去看你,他們很想你了。」
我迴避了她說的事實。她爸媽是把她帶去另一個醫院,但不是為了繼續治病。她弟弟妹妹和奶奶也會去醫院看她,也許是最後一面。
但這一切對於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無疑太過殘忍了。要怎麼告訴她?我不知道。
我悄悄問小琪的父母,你們是帶她回家還是去醫院?
小琪爸爸平靜地回答道,要帶小琪去醫院,想讓她從醫院離開。「家裡她奶奶年紀大了,會受不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琪了。
一個存在過的證明
中午,她帶著氣管插管車床轉運離開了 ICU。
在護士整理床位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她最後寫的那幾個字,很難受,只有嘆息。我想,如果她家裡有錢支持她繼續治療會不會是另一種結局?
我用手機將那幾個字拍了下來,這是一個堅強的小姑娘,存在過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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