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生產隊的中央就是隊部。隊部坐北朝南,它的前面是一個很大的曬穀場。曬穀場被小溪和漁塘環繞,跨過這水系便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田野了。
曬穀場最熱鬧的時候,就是夏秋兩個收割季節,新打下來還散發著青草味的稻穀從四面八方浩浩蕩蕩的湧向曬穀場,從路口向整個曬穀場蔓延開來,漸漸的將曬穀場匯成金黃。
面對滿目的金黃,曬穀子的母親們臉上寫滿了笑意,她們開心,她們欣喜,她們家的鍋裡很快就有米了!她們先用谷耙去掉碎草,然後將稻穀攤薄、攤平、攤勻。當稻穀表面的水汽蒸發後,母親們再用谷耙梳理出一條條的小溝壑,她們不停的翻曬,不停的用谷耙攪動那金色海洋,在曬穀場上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浪。母親們一個勁的忙,放下簸箕又拿起掃帚,放下掃帚又抄起谷耙,汗水淋淋的皺紋裡蕩漾著收穫的喜悅。
熱浪滾滾的太陽用熱力吸走了稻穀身上的水份,金黃色的穀粒漸漸的變小、變脆、變幹。母親們拿一粒穀子放在嘴裡一咬,「嘎」的一聲,聲音清脆,穀殼與米粒分離——稻穀幹了!母親們抬出風車,把曬足了太陽的稻穀倒進去,風車吱啊吱啊的運轉起來,秕谷飄了出去,飽滿結實的稻穀則如瀉洪般地湧入籮筐。
分糧了!大人們紛紛衝向曬穀場,曬穀場上頓時充滿了男人和女人們的叫喊聲,畚穀子的唰唰聲;孩子們也趕來看熱鬧,童稚的雙眼裡飽含著對糧食的渴望,他們知道:自己飢腸轆轆的肚子的充填,上學的費用,乃至全家的衣食往行,都將由這些稻穀來完成。
伴隨著人們的歡聲笑語,金燦燦的稻穀倒進了一隻只空蕩蕩的籮筐,每個男人和女人的心裡都是喜滋滋、甜蜜蜜的,雙眼漲滿了期待和美好,此時的曬穀場,儼然成了洋溢幸福與歡樂的廣場。
農忙一結束,公社電影隊就到各村巡迴放影。那一天,鴨鵝早早的被主人追趕著回到棚裡等待天黑,麻雀們吃飽喝足後早早在屋簷邊的窩裡安歇,牛們被栓在藕池河邊,悠閒的站著或臥著,幸福的把胃中的「糧食」翻到嘴裡慢慢的咀嚼,黑黑的眼眸卻投向了曬穀場,仿佛在等待著什麼?孩子們早早的吃了晚飯,早早的湧向曬穀場,大人們提早收工,回家收拾停當後,匆匆來到曬穀場。
電影還沒開演,曬穀場上已是人聲鼎沸。男人們圍在一起談論著今年的收成,女人們湊在一塊拉起了家常,只有孩子們興奮得坐不下來,他們在放影機燈光的照射下扭動著身子,扮著各種鬼臉,投放到幕布上的形象搞笑極了;混在人群中的狗,躺在主人腳下東張西望,時不時歡快的叫上幾聲,蝙蝠在曬穀場的上空飛快的掠過,蚊子在人群中穿梭,螢火蟲閃爍著那盞熟悉的燈漫天飛舞,整個動物界紛至沓來,共享那個年代裡不可多得的娛樂大餐。
放影設施是下午就安裝好了的。立兩根柱子,把影幕拉上去,然後掛上高音喇叭,在曬穀場的中間再擺上一張桌子,用來擺放電影的機器。天剛黑下來,電影就開始了,一道彩色的光束從電影機器中迅速竄出,劃破曬穀場上黑色的夜空,被投到電影幕布上,早先拉起來的巨大屏幕上終於顯示出圖案、字跡、人群。原有的喧鬧聲頓時消失了,狗也不出聲了,昆蟲的歌也聽不到了,只剩下高音喇叭裡稀哩譁啦的聲音。但是,當放映戰鬥片時,一到關鍵時刻,我們總會忍不住用手做出手槍或衝鋒鎗的姿勢,嘴裡則配合著發出「啪—啪—啪」或「嗒—塔—塔」的聲音。
《英雄兒女》、《閃閃的紅星》等黑白戰鬥故事片我們百看不厭,而大人則看花鼓戲上了癮。每次電影演完數天甚至幾個月,村子裡那些後生仔還在學著《打銅鑼》的開場詞:「收穫季節,穀粒如金,各家各戶,雞鴨小心吶!」或者亮著銅鑼一樣的嗓子,學著《補鍋》裡蘭英、小聰的腔調:「女婿來補鍋,瞞了丈母娘,」「操作要留意呀,當心手燒傷」,惹得姑娘們一陣偷笑。而我們的遊戲就有了潘冬子火燒胡漢山的無畏,更有了王成「向我開炮!向我開炮!」的悲壯……
不知什麼時候,村子裡突然有了自行車。那時候的自行車主要是「鳳凰」、「飛鴿」等幾種牌子,誰家的姑娘要出嫁了,最高規格的嫁妝就是一輛「鳳凰」,有了「鳳凰」陪嫁,那才嫁得風光。漸漸的田間小路上的自行車多了起來,「幅員遼闊」的曬穀場自然成了人們學駕的絕佳場地,所以,農閒時曬穀場上經常能看到「鳳凰」「飛鴿」們飛來舞去。學車人赤腳踩在曬穀場上,土坪上傳遞上來的那份光滑、溼潤而又略帶柔軟的舒適感覺,讓學車人心曠神怡,所以,自行車一路向前,他們心裡的快樂也就一路向前!
後來,農村的土地承包到戶,隊部被拆掉了,浸透了我幾多童心稚趣,飽蘸我無窮鄉愁的曬穀場被分包到戶,不可避免的成為田野的一部分。我在這裡看電影、學單車、壘雪人的心中聖地突然失去了往昔特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