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裡有無數的草棚,都和樹林巧妙地搭配在一起,就算用飛機從空中偵查也根本看不出來,走進營區,如果從哪棵大樹後面閃出一個穿迷彩服,手握M十六的士兵,那就說明裡面住著一個重要的人物,比如一個軍官或者從香港專門請來的製毒專家。
那天賈遠被帶到一個大竹棚旁邊,正在不知道往哪裡走,竹棚卻快速地閃出一道門,他暈頭暈腦走進去,看到裡面是個寬敞的大廳,兩排站著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除了每人一支嶄新的M十六,身上還背著一把牛皮鞘的撣族武士刀,野牛角刀把上閃著烏青的光澤,先不說刀出鞘,就刀把上的冷光就讓人不寒而慄。大廳正中間坐著一個滿臉絡腮鬍的軍官,雙胯掛著兩把手槍,插滿子彈的黃帶子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腰間,按在右膝蓋上的手臂文著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好像隨時都會跳下來騰空撲向獵物。他正不知道要怎麼打招呼,就聽到從絡腮鬍中間吐出兩句帶著石頭般堅硬的聲音:你是要來投奔我們的嗎?坐下吧!
……
這一日賈遠在營地周圍走走轉轉,走到一棵大樹下乘涼,無意中把一根藤子扯動,突然露出一個陰森森的土洞,洞口上面只用幾根木棍釘成的柵欄蓋著,上著鎖,洞底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見有光亮照進來,立刻睜開那尚有一點火星的眼睛,微弱地吐出一個詞:救命!
說的是漢話!
賈遠胸口一下子像被一股惡臭的汙水灌進來,跌跌撞撞離開那棵大樹,跑到河邊,捧起水來洗臉,又俯下身去吸了一大口水,噗----長長地把水噴出老遠,似乎心裡的濁氣也排出去了。深吸一口氣,清涼的河邊空氣使他一下子感覺神清氣爽,於是轉著眼看四周,突然一個景象差點沒把他嚇得直接栽進河裡:就在不遠的一棵河邊大樹下,吊著一個赤身裸體只穿著破短褲的人。他的雙手是被劈成兩半的整棵竹子夾住,用堅韌的野藤緊緊纏綁,整個人就呈了一個標準的竹十字架造型,看不清他的臉,只有耷拉著的腦袋時不時掙扎著想抬起來,表明他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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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段描述,我後來看一次笑一次。
那是我1997年到曼谷後,在中文報社打工,開始寫小說,一年之內在當地中文報紙文學副刊陸續發表了一些短篇,一時技癢,和國內朋友聯繫:能不能在中國出書?
那時國內正是出書熱,朋友得知我的情況後非常高興也很激動:這傢伙大難不死,太了不起啦!你寫吧,我幫你聯繫出版社,肯定會火!
於是給我擬了提綱,圍繞的中心是:一定要突出驚險刺激,傳奇。
「沒有想像中的驚險刺激。」我在國際長途中解釋。
「你要虛構,以你這樣的經歷,怎麼編都是可信的,反正你熟悉那個環境呀,記住!一定要虛構情節,七虛三實,最好有幾個反毒戰線上的超級特工在那裡出生入死的內容。真實的東西不美,也沒法吸引人。寫金三角的書沒有驚險傳奇兇狠殘殺,誰看?」
只好嘗試著寫,主人公的名字就用了在我短篇裡常出現的那個名:賈遠。
編到一定的程度我就再也無法編,一是假的就是假的,要弄出一套邏輯上過得去的故事實在太累,漏洞百出;只要是說話稍為講究點條理的人,都知道一個謊言必須要三到五個謊言來支撐;這對一個從小就以誠實為信條的農家子弟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事。連自己這一關都沒法通過。
假如自己在金三角周邊走了一圈,根據道聽途說的故事來瞎編,註明:此故事完全虛構,如有內容相同的人和事,純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這應該說得過去。
但是自己是真正和他們接觸了,而且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儘管說不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是人家對我這個「國際田野社會調查」的人,是實實在在給予了照顧,否則我能不能走出那裡都不好說,所以從哪方面來講都不應該對他們有歪曲的描述。
於是不了了之。
過河的撣邦軍
我還是老實記錄自己的故事吧,以下是我參與行軍的狼狽經歷。
1994年撣邦北部臘戍附近山區。進入8月中旬雨漸漸地少了,而天卻一直陰著。
這天傍晚,有消息說緬軍已來到附近,師長讓收好東西準備轉移。直到天亮也不見動靜。次日整個白天也不見動靜,但是大家都做好了轉移的準備,消息一會兒說緬軍已往北邊去,一會又說回到原處。大概晚上7點半左右突然叫收拾東西馬上出發,於是大家行動起來,好在軍人的動作就是快,很快就出發了。我把東西反覆清理,感覺那本唯一的書《大國之魂》還是有點重,就把它塞在草排裡,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轉回來重新拿到它,或者已黴壞,或者草棚被燒。
現在背的行軍包大概6-7公斤左右,自己目前只是客人,能和師長在一起吃飯已經不錯,不好再讓警衛班的士兵來照顧,也是想試驗一下體力,如果能適應這樣的行軍,就可以隨南下的部隊走到總部。
天陰陰的,但是不下雨,偶爾還露出點點星光。感覺是往北走,上一段緩坡後就一直走下坡路。到處泥濘,遍布水潭和溝溝坎坎,難走異常。還好允許打著手電筒走路,我跌跌撞撞走著,還能照看前面的挑夫。大約走了兩個小時左右,前面的兵議論:已到緬兵墳,即前幾個月打仗的地方,被打死的馬骨頭架尚在。如此說來是往我們來時的路轉移,也就是往西南方向的南蚌走。
下完坡就到了田壩,這時已依稀記得來時的路。但是田裡剛剛插完秧,更難行走。挑夫挑著重擔,眼又不好,更是狼狽不堪。在挑夫後面走,看到他吃力的樣子,自己倒反而覺得輕鬆了。暗自在想,以後行軍就跟在挑夫後面,就不感覺累了。超越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後面還有多少人,並擔心掉隊,但又不忍心丟下挑夫不管。正在這時,一個警衛班的兵來找挑夫要東西,就把挑夫交給他,自己隨大隊往前趕。
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擋在隊伍的前面,記得來時淺不過膝,這時卻有點洶湧湍急,深及大腿部。許多山區來的士兵都不敢下水,幾個當官的正在那裡指揮,戰士們互相牽著涉水而過。
我自認為是玩水長大的,區區小河何足道哉,挽起褲腿就直接往水裡衝去。到河裡才知道不妙,不深的激流險些把人衝倒,和家鄉的那條南底河一樣,過這樣的河靠的是力氣而不是水性。於是順著水勢往對岸斜跑,也許太疲勞的原因,到岸邊險些被衝倒,還好堅持挺住。腳上進了許多沙子,坐在岸邊的土坎上邊喘息邊脫鞋子,如果不把沙子倒出來將寸步難行。好不容易弄好,站起來跟著隊伍走,才發現一點力氣都沒有。大概剛才渡河時使了蠻力,把本不多的熱能耗盡了。一步步往前挪,只覺得氣都有點喘不過來,頭在嗡嗡響,許多人都紛紛超過去。不知走了多久,完全是靠本能在移動腳步,恍惚中看到一些茅草房和篾笆,部隊紛紛找住處。
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到一家有兵又有馬的人家竹樓上就一屁股坐下來休息。一些兵進進出出也不互相理睬。休息了大約半鐘頭才覺得生命又回到自己身上,於是放下行包往屋裡走去,火塘邊坐著個當官模樣的人,估計在師長那裡見過我,客氣地向我打招呼,聽出他那帶著漢族口音的撣族話,改用漢話和他交談,到吃飯時還與他同吃。由於口渴加疲勞,喝了不少的茶,結果飯只吃了一小碗就沒胃口,而且直到天亮也睡不著。
撣邦軍
次日一早起來找到師長住的地方,說了昨晚的情況,他只是笑笑。又詢問了一下我的身體狀況,只得如實相告:看來憑我的腳力走不到總部。他讓我去把行李搬到這裡。
這寨名叫曼弄,就是「水塘寨」的意思。這天就有一隊隊的老百姓扛著米袋來交軍糧,一個兵熟練地用竹籮來量,一個「節裡」(文書人員)就記錄下來,某寨某人交幾蘿米。另外一邊則是各班排派人來把米領走,同樣有節裡在登記。一時間整個寨子熱鬧非凡,卻又顯得無聲無息。這是我見過的最奇妙的場面,記得以前我們寨子裡結婚辦喜事或上新房,幾十人就要吵吵嚷嚷鬧出很大的聲響;我們從小看過的戰爭片,部隊駐在哪裡都是一片熱鬧景象,比過節還好玩,老百姓在歡聲笑語打打鬧鬧中給部隊推磨壓面送軍鞋。
而這個撣邦軍根據地的一個撣族村子裡,上千的兵駐在寨子及其周圍,上百名扛米的老百姓挽著褲腳戴著竹殼帽絡繹不絕地進進出出,卻是一點喧鬧聲都沒有。
到榜晚還是那樣無聲地忙碌,士兵平靜地洗澡和煮飯吃,一宿無話。
撣邦軍
整整兩天沒發生任何事情,這日早飯後又出發,目標是過南蚌河上廣撒。也不知有多遠,不便多問,背起行包就出發。過河的場面也頗熱鬧,河水較緩,而且深才及腰,但是許多山區戰士還是有點怕,於是互相拉牽著,鬧鬧嚷嚷地涉水過去,與電影裡拍的情形差不多。一個不知什麼官,人長得年輕秀氣,大概得了什麼病,昨天就一路騎馬,有氣無力的樣子。今天他的馬到了河心不知怎麼搞的,突然鞍斜人歪,眼看人就要滑落水裡。前呼後擁的士兵紛紛過去扶持,岸邊的兵也跳下去幫忙,有的把人抬走,有的牽馬,此人毫無表情,一副任人擺布,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知道他健康時的精神狀態怎樣?
過了河又沿河邊往下遊走了一公裡左右就向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累得實在不行,就坐下來休息,並拿出唯一的梨果吞食起來。許多兵看到我的狼狽樣都微笑不已。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爬了多長的坡,來到樹林較稀的一個半山腰平臺,回頭看,南蚌河還在不遠的壩子裡懶洋洋地流著。朝前看,山頭還在半天雲裡,寨子毫無蹤影。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在催促休息的士兵快走,說有一隊緬兵已過河尾追而來。幾個兵悄聲議論:讓他們來好了,在這半山腰裡埋伏,不用槍,用石頭砸也能把他們打敗,還走什麼?我也有同感,以其這樣不死不活地爬山,不如留下來拼命,倒不是什麼勇敢精神在支持,而是一種想馬上結束這種苦難折磨的內心衝動。然而沒有人停下來,大家還是默默地往山上爬,先前笑過我的士兵也走一段休息半天。
大隊伍早已無影無蹤,只有5-60個兵在三五成群地艱難地往上慢慢移動。一會兒下起大陣雨,我幸而帶著傘,於是用手接著傘邊的雨水猛喝。由於山陡路硬,雖然下雨路還不太滑。人們一步步地往上走著,不時回頭望望那還在不遠處的南蚌河,心中無比懊喪:怎麼爬了半天才上到一小半山腰呀?氣幾乎又不夠喘了,停下來大聲哼哼,以便使進出的氣能供心臟之用。那時所有的理想,個人榮辱和事業都從腦子裡飛到九霄雲外。模糊的意識裡只有一個念頭:哪時能結束這苦難的行程?
雨停了,太陽出來,無情地燒烤著著些倒黴的爬山者,口渴難耐,不背水壺,向人討,大家都已喝光,有的分一點,也不好多喝。行李越來越沉,看著一個個勞累不堪的兵,也不好意思求人幫忙,咬咬牙又邊走邊休息。到一棵樹下休息,看見一夥兵在吃乾糧,猛醒到該吃東西了,也許是飯吃得少沒有力氣的緣故,不然何以無力至此。又走了幾步,看見幾個兵坐在草叢中,便問有水嗎?一個答有。於是坐下來,腳抖手抖地把從木姐帶來的餅乾從包底翻出來。三七二十一分給那些兵吃,把那有水的壺接過來,毫不客氣地邊吃餅乾邊喝水,一會就把半壺水喝光。
吃了點東西,精神稍好,心中又老想著吃東西,尤其想吃黃瓜,梨果之類,滿腦子在幻想著如果碰到寨子有這些東西,如何用包裡值錢的衣服,拖鞋之類去交換。太陽漸漸地往西山靠去,山頂還是不見到頭,該死的廣撒你到底還有多遠呀。河水也還在山腳下流。休息路上碰到一個祖籍騰衝的大個子漢族兵(原來也見過面),他很健談,且故意放慢腳步陪著我走。有人交談走路才不覺得累,可惜已沒有多少力氣,跟他走了一小段,只好請他先走,自己又坐下來喘氣。
不知又上了幾道坡,終於有了較緩的路段,許多兵都加快了腳步,而我的腿好像不是自己似的,幾乎已全部麻木,加之總覺得氣喘不過來,因此無法走快。看看身前後,一起掉隊的兵只有7-8人。又有個漢族兵追上來聊天,鼓勵我堅持到底,前面就有水。一聽說有水,精神又稍好一點,咬牙趕過去,終於看見幾個兵圍著一水塘休息。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牛滾塘,水色渾黃,還散發出一股爛泥加牛屎的臭味,看看就噁心。然而嗓子直冒煙,無奈何拿起口缸就舀,看裡面沒有活物,閉著眼睛忍著氣就往嘴裡灌,等感覺到一股牛屎加爛泥味直衝腦門時,口缸裡的水已然全部下肚。
太陽落山了,山風從樹林中悄悄襲來,浸滿汗水的衣服涼冰冰的。終於把該死的南蚌河甩在山背後了,估計寨子已不遠。看見三個從地裡收工回來的崩龍族更令人興奮。與他們聊了幾句,眼看又要被他們甩在後面,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出請他們把背包背到寨子裡去,給他們錢,討價還價幾句,以30元成交。終於把沉重的背包卸下來。然而還是不輕鬆,渾身無力,氣喘不勻。只能走幾步又坐下休息。直到天已全黑,才摸到寨子邊的山丫口,在我的後面只有兩個杵著拐棍的病號兵。
丫口有一排人在吃飯,領頭的也見過我,於是招呼我過去吃飯,不客氣地坐過去,手也不洗就渾身顫抖著抓吃,才吃了兩口飯就咽不下去,只將半小鍋菜湯喝了下去,把一直想往上翻的牛屎味壓了下去。謝過這排人又往寨子裡走去,找到師長的住處,爬上樓梯一下子就躺倒在火塘邊。
師長見狀,笑笑說:看來你是有心革命,無力行軍,打起仗來還要跑要衝。你的體力不行,不能再跟著我們行軍了,先安排你去南蚌,和佛爺們住幾個月,到旱季再直接送你去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