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巴胺 配圖:《急診科醫生》
已經死過一回的他坐在病床上對著每一個經過自己面前的醫生護士咧著嘴,終於忍不住喊了一句:「我沒有事,想出去抽根煙。」
1
打完牌後,老張沒有像往常一樣花上20塊錢在麻將檔裡吃晚飯。
他要回家等兒子,兒子說晚上會來帶他去醫院看病。
所以他必須要在兒子來之前趕回家。雖然麻將檔距離家中只不過幾百米的距離,放在平日裡只是兩三分鐘的時間,但是對於此刻的老張來說,竟然無比遙遠。
每邁一步,老張都會覺得自己如同背著一座山一樣難受。
他不明白,打牌時自己還好好的,為什麼此刻竟然如此難受?
走兩步停三步,汗水像雨滴一般從老張的頭面部滴落了下來,弄溼了衣服,又濺落進了塵土。
48歲的老張,好不容易挪到了馬路邊的板凳上,一邊罵著天和娘,一邊又點上了一支香菸。
在微微的火光之中,香菸也變成了縷縷青煙,被他吸進了鼻腔,遊走進了支氣管,又和肺泡上皮細胞打了招呼之後,便再次從鼻腔中釋放了出來。
他看著自己浮腫的雙腿,聽著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兒子,你快點來吧!」
汗水依舊在滴落,胸前背後的那座大山還沒有放下,坐在路邊板凳上的老張再也不能堅持走回家了,甚至沒有支撐自己站立起來的力量了。
而此刻,他唯一的兒子正在如約趕來的路上。
事實上,老張早在十數天前便開始出現了活動後胸悶氣喘、雙下肢浮腫。
但他卻並沒有重視,更沒有想過去醫院。
因為他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病,這些都只是工作太勞累的原因罷了。
直到步行走路不到兩百米便需要休息之後,老張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真的出了問題。
他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了正在外地出差的兒子,並和兒子約好當晚一起前往醫院看病。
2
夜班七點鐘,急診搶救室裡躺滿了各種各樣正在掙扎呻吟的比跟男人們。
氣喘籲籲的老張被扶進了急診搶救室,呼吸急促、面色灰暗、汗如雨下.....
「趕快扶上床!」看見老張後我趕忙搖低了病床讓老張坐了下去。
「這個樣子多久了?」
張著嘴巴呼吸的老張看了看我,想回答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急促的呼吸已經讓他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34;這些問題都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也都是必須要搞清楚的原因之一。
既然病人自己不能回答,那麼只能從家屬的口中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了。
第一時間為老張接上了氧氣,連上了心電監護,打開了靜脈通路。
此刻的老張心率高達238次/分,呼吸45次/分,血壓卻只有88/45mmHg,經皮指脈氧飽和度僅僅為83%。
「以前有什麼病?有沒有什麼肺病,心臟病?」我一邊協助著護士為老張做床邊檢查一邊詢問將老張送進醫院的家屬。
站在我眼前的家屬是一位紅衣中年女子,帶著黃金耳環,手提著黑色帆布包。
聽見我的詢問後,她連忙搖頭:「我不知道啊,我不是他家屬。」
「不是家屬,你怎麼會帶他來醫院,還幫他掛號?」
起初我想當然以為這位中年女子就是老張的家屬,沒想的是她卻只是一位路人。
「我不認識他,我只是路過幫忙的。」
中年女子的話更讓我一頭霧水,我見過許多送陌生人來醫院的熱心人,但將病人送進醫院後還幫忙掛號的熱心人卻並不多見。
我將中年女子帶到一邊,悄悄問她:「病人的家屬呢?」
中年女子回答我:「就在醫院門口,他家屬開車和別人追尾了,去處理事故了,我看著怪著急,就先帶他進醫院了。」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老張和中年女子之間的關係了。
中年女子沒有留下姓名,很快就離開了醫院。
3
端坐在病床上的老張,接上了氧氣之後稍稍緩解了一些,並且能夠開口說話了。
事實上,是他自己先開口說話的。
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白大褂們,又看著連接在自己身體上的監護儀器,聽著周邊其他病人們發出的呻吟聲,老張有些著急了:「我沒有病,把我放在這裡幹什麼?」
老張的話讓我有些苦笑不得:「你這還叫沒有病呀?你的心跳太快了,缺氧太嚴重了,再不處理就沒命了!」
老張又看了看我,想說些什麼卻沒張開嘴,只是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又留給我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沒有力氣說話了。
幾十秒鐘之後,恢復體力的老張說道:「我有什麼病,沒有必要小題大做!」
那麼,事實上老張的身體狀況又怎麼樣呢?
暫且不提老張的病史和被送進醫院時的症狀體徵,單就心電圖、動脈血氣分析和床邊心肌酶檢查結果來看,老張存在著嚴重的呼吸衰竭、心肌衰竭。
而這兩者,如果得不到及時有效的處理,不僅會讓老張持續胸悶氣喘,而且會索命。
「你自己看看,心跳都快250了,還叫沒有病嗎?沒有病,會流這麼多汗?你已經呼吸衰竭、心臟衰竭了,再不處理後果很嚴重。」對於老張這樣的執拗且對缺乏醫學常識的人來說,溝通起來應該儘量使用一些通俗易懂的方式。如果你告訴他氧分壓是多少、快速房顫是什麼,他不僅在短時間內難以接受理解,而且會浪費寶貴的搶救時間。
「還是趕快通知你兒子來吧?」
「不要,沒關係。」
「沒有家屬怎麼行?」我堅持要求老張通知家屬,因為我心中清晰知道老張的病情有極大可能進展,甚至會出現心跳呼吸驟停。
但是,老張卻誤解了我的意思,他以為我在催費呢。
老張又給了我一個有些氣急敗壞的眼神,然後停頓了幾十秒之後嘆氣道:「你們啊,我自己有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你看你來醫院沒交錢,不還是給你檢查,給你用藥了嗎?你的病情必須要告訴你兒子,而且醫生護士能給你治療,誰來給你跑腿呢?」
聽到這裡老張終於打開了自己的手機,將他兒子的手機號碼給了我。
4
老張被送進急診搶救室後,很快便被用上了強心、利尿、擴冠等藥,胸悶氣喘等症狀也有所緩解。
同老張危重的病情相比,我更加擔心的是老張對自己的病情沒有清晰的認識和定位,老張的家屬還沒有趕到。
萬一老張的病情進展了,甚至突發了心跳呼吸驟停,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家屬必定在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撥通了老張兒子的電話,介紹了老張的病情,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陣平淡的回覆:「我去醫院又能做什麼呢?」
老張兒子的這句話讓我非常驚恐,因為在這句話背後隱藏著許多的不確定性。
家屬為什麼會這麼說?
只是沒有意識到老張的病情,還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管老張的事情?
因為如果按照常理來看,兒子原本就是帶著老張來醫院看病的,只不過是因為在醫院附近發生了追尾車禍,所以才讓老張獨自前往醫院而自己處理交通事故去了,一旦交通事故處理完畢,必定會第一時間趕往醫院的。
讓人意外的是,老張兒子的言外之意卻是不願意來醫院。
「你父親現在病很重,有生命危險,你作為家屬是必須要來醫院的。有些東西要籤字,還要交費,病人也需要照顧。」
我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老張的兒子卻給了更加肯定的答覆:「今天晚上我不去醫院了,明天上午八點鐘去。」
說完,他便掛斷了電話,只留下眼巴巴看著老張的我。
5
雖然老張的兒子暫時不能趕到醫院,老張的治療卻絲毫不能耽誤。因為老張的病情絕不是感冒發熱,而是可以危及生命的心肺問題。
幾個小時後,氣喘籲籲、面色灰暗、大汗淋漓的老張終於得以緩解了,就連說話也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了。
「除了兒子之外,就沒有其它家屬了嗎?」
老張有些生氣道:「這不都是廢話嘛,要是有人,還等他做什麼。」
他說的有些道理,畢竟年僅48歲的老張並不算老,腦子也不糊塗。
可是,我卻不明白,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為什麼家中只有兒子一個人呢?
關於老張的病史,我繼續追問:「你之前有什麼病?比如氣管炎、高血壓、心臟病?」
老張回答道:「我沒有病,連感冒發熱都沒有。」
「可是,看你的樣子,不想沒有病,你看看腿腫的這麼厲害,會沒有病?」事實上,老張的腿存在著嚴重的可凹性浮腫。
說著話,我在老張的腿上按下了一個深深的凹形給他看。他卻滿不在乎:「這個腿啊,也就是最近十幾天的事情。」
誠如老張所說,他只不過是最近十幾日才漸漸出現了胸悶氣喘伴雙下肢水腫,但這並不代表老張既往沒有病。
生活中,許多人都會將沒有症狀等同於沒有病,卻不知任何疾病都有著量變引起質變的過程。
以老張為例,在我的反覆追問下,病情的真相才浮出水面:老張多年前便曾有過高血壓,只是一直沒有明顯的症狀。兩年前,體檢時被發現存在心房顫動,服用過不到三個月的口服藥便自行停藥,本次發病前曾有過「感冒了幾天」。
也就是說,老張原本便患有高血壓病和心房顫動都心律失常,卻從未規則服藥,在發病之前又明確有過呼吸道感染。呼吸道感染後又誘發或者加重了心肌衰竭,老張卻一直未予重視,甚至拖延了數十日。
「為什麼一開始不來醫院,非要搞到這麼嚴重才來?」我對老張拖延數十日才來醫院非常不解,因為48歲的他並不是行動過不便的老人,不是因為距離醫院太遠就醫不便,也並不是因為工作繁忙難以脫身,更不是沒有錢的窮人。
沒想到老張給出的答案卻非常理直氣壯:「我不是要等我兒子嘛,等他帶我來醫院。」
我暗暗揣測著,老張本身不過48歲,他的兒子能有多大年紀?
或許最多不過25歲左右吧?
為什麼48歲的老張,非要等25歲左右的兒子來決定自己的生死?
6
老張的病情暫時得以緩解了,但危險信號卻始終沒有解除。因為在老張的身體內,還有著嚴重的感染和電解質紊亂沒有糾正。
抗感染治療和糾正嚴重的低鉀、低鎂並非朝夕之間的事情,而在糾正治療的過程中依舊會充滿未知的風險。
老張的家屬始終沒有來到醫院,或許是因為有交通事故要處理。
然而,追問之後才得知並不是嚴重的交通事故,只不過是沒有任何人員傷亡的追問擦傷罷了。
這種輕微的交通事故,有時候甚至會被私了結束,而老張的兒子卻為何要處理這麼久?
就算是有嚴重的事情要處理,除非自己存在著身體受傷,否則難道就不能抽身來醫院看一看嗎?難道下半夜還在處理嗎?
老張兒子始終堅持要等到第二天上午八點才能來,而老張又不願意直接通知兒子。
無奈之下,只得放棄。
好在老張表面上的症狀一直在好轉,甚至能夠平臥位休息,能夠開玩笑一口氣說好幾句完整的句子了。
但是,在相安無事的表面之下,死神正在悄悄接近老張。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原本答應八點鐘便趕到醫院的家屬又爽約了,改口要第三日才能來到醫院。
正當醫生為此頗有微詞的時候,老張的病情繼續惡化了:老張突發意識喪失,肢體抽搐!
「室顫,快除顫!」
正在休息之中的老張突發室顫,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幸運的是室顫的老張被第一時間發現,又被第一時間做了除顫等處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而導致老張病情惡化心室顫動的根本原因,則正是看似在緩解的呼吸衰竭、心力衰竭、電解質紊亂。
老張很快便恢復了神志,雖然胸前還散發著因為電除顫而存在的焦糊味,但老張卻並不為意。
他坐在病床上,對著每一個經過自己面前的醫生護士咧著嘴,終於忍不住喊了一句:「我沒有事,想出去抽根煙。」
沒有人想搭理老張這不可能實現的要求,只有我忍不住佯裝嚴厲的教育他:「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嗎?」
老張卻又嘆了一口氣,留給我一副無可奈何的眼神:「不還是沒死嘛!」
第三日,老張的兒子終於來到了醫院。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要姍姍來遲,這個問題或許不應該由我來問,應該留給老張自己。
我只是在向這個年僅25左右的家屬交待了老張的病情之後,又告訴他:「老張現在是48歲的人,78歲的心臟,以後好血壓、心臟病要正規吃藥,有問題要第一時間來醫院,無論如何不能像這次拖延十幾天才來,否則真的要連命也沒有了。」
家屬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要讓他戒菸吃藥,來醫院看病,比登天還難!」
家屬的話說的沒錯,在現實生活中,像老張在不知不覺中正在慢慢死去的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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