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行隊,就是異想天開,向哪怕?」
「有可能衝擊正常社會,或傷害自身。」
「聽你這口氣,搞得像是非法佔領似的。」
這使我想起了街頭的堡壘,巷戰。煙火。
「對希望脫毒治療的藥鬼而言,每種策劃,包括改善回歸以後他所置身的環境,提前對正常人群打免疫針,哪樣不是我們心血。」
「取決於理解、包容程度。」
「太疲憊了。會灑一路汗水。」
我正坐站窗前胡思亂想著,去針葉林空氣路上散步的兄弟姐妹們回來了。他樣子顯得實在累得夠嗆,但很快活。真想倒在隨便一個母親懷抱。唉呀,褲管上還濺了好多泥漿。
「孫榮浩怕都得一覺了。」
「是的。」我衝他們這群人笑著。
另外幾個從鐵門蜂擁而入。鄭偉慌忙轉回去背著小帥哥肖世豪就跟在護士後面奔跑。而徐方婧已經精疲力竭,癱坐在過道上,大口大口喘粗氣。先前開門出來那個護士問我:
「你呢?」
「我沒復吸。散步的時候肖世豪昏厥了。」
他們藉助護士幫忙爬上樓去,而且那棟樓高聳入雲,最頂上就是人們常說的天堂。我仍然一路偷窺。過道裡已經有好些精神病人跑出病房來看熱鬧,伸胳膊蹬腿。我快步走進值班室。徐方婧坐地上。肖世豪的臉蒙上了白色床單。鄭偉正跟醫生比劃手勢交涉。)
孫榮浩醒了。
「你怎麼開會都睡著了。」她十分不滿。
「打了個盹。」
孫榮浩不好意思起來。又懷疑並沒睡覺,而是出現幻覺,連幻境都像真實的一樣。徐方婧是把她那些粗放的構想抽絲剝繭細化了。
(「好了,你來接著分柝。」
「要把最壞的情況想到。」
我走過去,雙手撐桌面上,大口喘息。肖一世豪是假死,引他們進來的使者說。天堂原來是這種樣子。龍波瓊醫生坐一個臺子上。
她樣子像是什麼宗教的教主。對她大聲問:
「肖世豪吃了什麼藥?」
「殺蟲劑!」我搶著回答。
「哪種殺蟲劑?」
我簡直暈頭了,實在想不起是他媽被人灌了農藥還是肖世豪本人,會導致他精神分裂。
「放在家裡的是哪種殺蟲劑?」
也就是說他們想集體自殺。但並不包括我。
「啊,不知道。」
精神病醫院的護士插話說:「我沒聞到他們身上有農藥味。我懷疑是餓母狗搶油稀飯,把握不住,復吸時一次用藥過量才這樣。」
醫生瞟了一眼他們:「光憑藥味怎麼判斷?」
這是不是祭壇上的最後審判。我心慌。)
「先搞起來嘛,其他事以後再說。」
這是包括更早曹奎在內他們這些人的說法。
騎行隊不比把他們這種人關在針葉林陽光屋,肯定是,還需要相關部門層層審批,拖的時間比較長。但最終還是準了。隊員經過嚴格篩選,還得報批。上級相當謹慎。
「又不光是形像問題。」
「騎出去以後,對他們可能失去掌控。」
「會出發去特別遠那種地方嗎?」
徐方婧說:「先在省內搞,然後騎去別處。」
(「離家遠不遠?」
「不算是太遠。」
對我們癮君子而言,哪裡買到藥,就是家。
「家裡還有這種藥嗎?」
「大概有老窖。」
「找人去拿來。」
復吸無孔不入。徐方婧回頭瞅瞅,帥哥肖世豪正小心翼翼站在門口朝裡瞧。還有那個騎行隊兄弟的小兒子。他可能是小羅卜頭。
「讓他代替送情報。」他叫喊,「你快回去幫我把東西拿來。我藏在廚房裡,塞在那個不用了的塑料小桶最底層,你連塑料桶提來。」
為什麼站著一動不動。被小羅卜頭偷吃光了,已經早都沒有剩下了。殺他的心都有。
「你偷吸多久了?」他問。
「大約半年。」那人的兒子說。
「我只能把錢退還給你們了。」他說。
「我不要錢!」一個成員尖叫,「要命了。」)
(「他喝過多久了?」醫生問道。
「大約二十分鐘。」
「喝了多少。知道嗎?」
「特別多,估計大半瓶。」
她心想農藥是一斤裝那種。自殺防不勝防。
說完了這些話,徐方婧著急起來。)
必須加強對管理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領隊,包括自願參加的家庭成員,特別對他們的素質以及能力更要加強培訓。這樣做,是一種必須的準備工作。要使人出去萬無一失。在全省,乃至全國率先建設和打造好他們這支團隊。會上他們說這些話,都接近於生硬的書面表達。實際操作與上下勾通(動比起靜)恐怕會更困難許多。(「先給他清水洗胃!」醫生說著急步走向外面,推開過道對面搶救室的門。護士馬上喊:「把他背進來。」鄭偉便背人,徐方婧和我幫助扶著他倆擠進了搶救室,大家都跟著想擠進去。肖世豪平躺在床上看起來十分憔悴,我猛然想起來都夢見他臉蓋上白床單了,不能讓死了的人見到陽光,否則可能會詐屍。燈光照射下,他臉頰青紫,嘴唇乾躁結了許多硬皮,但神智清醒。他眼睛瞪著滿屋子人,好像是個非常好奇、可愛的孩子。同伴教育的時候,他告訴我過,躺屍床上的是他被人毒死的母親,那時候他還在讀小學,沒有在醫院現場。醫生撲過去,用手掰她的嘴。叫喊「張開嘴!」只要是有人捏她鼻子就痛苦地拼命掙扎,事實上用不著了,直接送太平間的。)孫榮浩做了一個夢。他夢境中有一長串死亡者名單,甚至有貼在粉白色或粉紅色牆壁上人的老照片,在一間三十平方米左右房間內。他站在屋子的中央,眼珠子從這個角滑動到另外一個角,牆壁又變成了玻璃鏡子。他或者是感覺,或者是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月芽白眼仁,目光莫名其妙的正放電。
那時,在他周圍四堵牆壁上貼滿了排排彩色照片和黑白照片,房間完全是封閉的,那是一堵哭牆。或者他更像是置身於一個光線穿透了他頭頂密匝匝是樹枝、斜斜照射進來舞檯燈光那種臺階式公墓裡頭的正中央。他的腦袋瓜僵硬,脖頸僵硬,人也許就是側著身體,直槓槓站在大風的中心位置上,大風掀動著他,而孫榮浩扭頭正在尋找一個高煙悤。他真正成了一幅油畫上的人物。那個表演者,一眨眼功夫就能走向天街,在穹頂和豎牆全是繪著《抽象的速度》、《帆船》、《青騎士年鑑封面》、《吶喊》、《基督的生平》(九幅)這些臨摩畫作的彩色玻璃一個大房子裡,孫榮浩忤著和大鬍子上帝在聊天。甚至,他的目光穿透了落地窗玻璃。
(「不要救我!」那個祭壇上的人尖叫。
我又閉上嘴,咬緊牙關。好像我全身在打抖。「張開嘴巴!」醫生繼續對肖世豪他母親命令,場面格外冷靜。「我沒喝藥。」他說。
肖世豪並沒有喝毒藥。不會有人逼他了。
「要想自殺的人,怎麼能相信你的話呢?」
大鬍子上帝掰開他的嘴說。或者是他母親。
使者說:「瞧你呀,滿身農藥味。」)
仿佛,孫榮浩是站在摩天大樓上,正拿臉貼著窗玻璃,他都能感覺到玻璃的冰冷和光芒。他拿眼睛角餘光並不那麼專心地看到了美國女人的暖爐大樓,火化爐肯定不會置放在那兒。想要把那個人找出來,帶去木鞋舞咖啡館,還必須真正拉開拉雷街十一號的小門,穿過黑咕隆咚地底深處一個長長隧道。
(另一位使者吼叫:「沒吃藥哪來的藥味。」
「再繼續這樣,」大鬍子上帝繼續掰他嘴,「我就叫人把你捆起來,拼命電擊。嘴張開!」
「肖世豪,不能這樣子啊!」
我們所有人當著上帝的面都可恥地哭了。
「求你啦,我們給你跪下來!」
徐方婧慌亂地跪在彩色玻璃地上,不停地磕頭。原先扶她的白衣天使用手摟緊她腰。)
孫榮浩並不認識什麼達達主義藝術家。但他覺得自己神經質地已經來到了一個瘋人院。牆壁上那些照片,有孫榮浩認得的人,不是毒友就是獄友,他們中間部分成員肯定是同性戀者,他甚至還單戀過其中的好幾個。
「那個人早都死了。」
「別跪在天街上啦。你們這些糕羊!」
「連鞋都沒有穿一雙。」
「在大鬍子醫生注目下,哪裡還會生病。」
「現在就算是著急也沒有任何用處。」
「我們慈祥的上帝,正在幫助拯救大家。」
孫榮浩想起來了死者周身皮膚潰爛,他感染了那種致命病毒,也許正是青春躁動,逆反心理,以及愛的犧牲品。他的一個朋友體力衰退到連大鬍子上帝都感覺無能為力,母親告訴了他突情,讓他突然間看到天街上的金色光芒;並對孫榮浩說出了朋友的真正死因。可怕情況是,大多數人正步其後塵。
(龍波瓊老師說:「你別再固執了。」
我們針葉林陽光屋所有的兄弟姐妹們。
「你看看,連家屬都急成了這樣子。」
那個摟緊徐方婧腰間的使者說:「連把我都搞緊張了。這是在醫院裡,如果出現危險,相信醫生也會盡力搶救的。你看著上帝!」
「通通出去!」
「沒事的人先出去。」
大鬍子上帝咆哮。他多半只是針對凡人。徐方婧被人扶著走到了外面過道上,坐塑料椅子上。時間流失,眼看他長出來黑羽翅。)
當年,坐在那輛爛車上的那些人,到了現在,他是唯一活起在的。但是,孫榮浩切膚之痛地感覺到了,在他體內,也許是在胃,在腎,在肝,在心臟,在大腸,在大腿根部海綿體中,在頭顱骨蓋下,在脛骨空心處長了個桌球大小的腫塊,而那個魔術師,簡直是讓五瘟使者附了體在他肉身當中來去自由,閃電一樣快捷。也許會突然引爆。
(那種矛盾衝突令大家不可思議。
「主要還是,她的慷慨和對所有人周到。」
「一下子招惹你生氣了?」
「譬如說,死老頭。」
「單指那個逃走了的處級幹部嗎?」
「讓他滿意了。」
多少還想使那些傢伙感動。
「另一方面,她誰都喜歡。」
上午,大街上不擠。
「你他媽,腦子裡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鬼!」
「白費了一番心血。」
「來了個穿戰壕服的傢伙。」
「有一輛掉滿灰塵的摩託車。」
「我體內有個可怕幽靈。」
「在這鬼地方大家都熟視無睹。」
「我好像,在他們眼中就是個彈子球。」
「一顆拿玻璃製造的假貨。」)
他們氣呼呼宣布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