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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80多歲的奶奶終於出院。她借著助行器,步履蹣跚地挪回家,孫子大黃提著行李跟在後面。電梯裡,電梯工問:「爺爺呢?」「爺爺享福去了」,奶奶的哭腔帶著悲傷,口罩後面那張歷盡滄桑的臉抽搐了一下。
家門打開,一切都是老樣子。牆上掛著爺爺曾經戴過的黑色的帽子,還有一對大嘴猴和小狗布偶,藍色的窗簾垂下來,下面是很久沒有打開過的電視機。客廳裡很昏暗,奶奶坐下,終於大放悲聲:「你走了,也不管我了。」
大黃走到陽臺上抽菸,臨走前晾的床單還沒有收,而爺爺種的花早就枯萎了。
他26歲了,是武漢燒心樂隊的貝斯手。4歲時,爸爸患腦腫瘤去世,媽媽讓他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高三那年,媽媽因病也走了。大學畢業後,他住在外面,偶爾回家陪爺爺奶奶。
日子往回閃。3個月以來,爺爺、奶奶和大黃的三口之家經歷了太多。
臘月二十八,武漢封城前一天,大黃接到奶奶的電話,讓他回家過年。晚上,看到爺爺給奶奶量體溫,大黃才發現奶奶發燒了。觀察了兩天,奶奶不見好轉,爺爺突然說他也不行了,渾身發冷,一點力氣都沒有。大黃意識到,爺爺奶奶可能患上了新冠。
年是不能過了。從大年初一開始,大黃就開始帶爺爺奶奶看病。
1月25日,大年初一,聯繫社區和120無果,大黃領爺爺奶奶到社區醫院看病。兩位老人相互攙扶著,走了20分鐘,終於到了社區醫院。下午3點到的,醫生說老人發燒了,社區醫院無法診治。在社區負責人的協調下,醫生才給開了些藥,三人回到家已是晚上7:30。爺爺奶奶住在一棟舊筒子樓的10層,電梯有專人看管。此時,這人已經下班,電梯關了,無奈,只能讓爺爺奶奶爬樓。這天開始,兩人病情開始逐漸惡化。
第二天,大黃聯繫120將爺爺奶奶送到指定的漢口醫院看病。醫生給做了CT,開了三天藥,但沒有安排核酸檢測,他們只好再次回家。
排隊、檢查、等結果,在漢口醫院待了六、七個小時,三人回到小區已是夜裡12點,電梯又停了,兩位老人再次爬10層樓回家。
三天藥吃完,爺爺奶奶病情未見好轉,爺爺甚至高燒到39度。大黃再次聯繫社區,社區安排車將二人送到協和醫院。醫院人滿為患,掛不上號,大黃就跟爺爺奶奶一直在醫院門診坐著等待。晚上八九點,大黃去找醫生求情,好心的醫生給奶奶查了血,開了CT單和核酸檢測的單子。1月30下午2點半,排了大半天的隊之後,兩位老人終於做了核酸檢測。
2月1日上午10點,大黃手機收到爺爺奶奶的核酸檢測結果:陽性。確診了。
當天下午,社區發來了紅十字醫院的入診通知單,並安排車把大黃和爺爺奶奶送進紅十字醫院。
沒想到,醫院門口有人把守,手裡拿著一份名單,上面沒有爺爺奶奶的名字。大黃才知道有了入診通知單並不代表能住院,只是可以進醫院看病做檢查。他們繼續在醫院等,直到2月2日凌晨,急診醫生才來給爺爺奶奶安排了留院觀察,在板凳上打吊瓶。
天亮以後,大黃請社區的人幫忙弄來兩個躺椅,擺在醫院的走廊上,讓爺爺奶奶躺在上面,氧氣瓶就放在旁邊。
這晚,爺爺奶奶都在喘,大黃特別心疼。可是他一天一夜沒睡了,特別累,睡不著,也不敢睡,怕自己睡著了,爺爺奶奶有事不能及時去叫醫生。
晚上10點,爺爺奶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床位,爺爺去的是搶救室。頓時,大黃心裡有數了,他之前已經看到好幾個人被從搶救室裡抬走。
醫生告訴他:如果爺爺斷氣了,他不會採取心外按壓的搶救措施,因為一壓病毒全都出來了。還說老人到這個程度是救不回來了。
2月3日凌晨4點06分左右,爺爺走了。
奶奶住進了普通病房。大黃認為,這是因為爺爺去世了,醫院照顧他們才安排奶奶入院。
醫生不讓大黃待在病房,說只要發現他摘下口罩,就把他趕走。但奶奶生活無法自理,吃飯、打針、上廁所,都需要有人盯著,他硬著頭皮留了下來。
爺爺走的事情,大黃不想讓奶奶知道,怕嚇著她。餵奶奶吃飯,她會問,爺爺吃了沒,喝水沒,大黃就騙她說爺爺情況比你好一些。餵奶奶吃完飯後,他會故意說:你睡一會兒,我去爺爺那邊看一眼。他走出病房,在醫院某個地方晃一下再回來。
大黃在醫院陪護奶奶,沒有防護服,只有口罩。口罩連續戴了好幾天,除了吃飯,幾乎沒有摘下來過,耳朵火辣辣地疼。
很多人勸他,奶奶歲數大了,要保全自己。也有親人告訴他:「你是家裡的獨苗,你要是倒了,怎麼辦?你出來保全自己,家裡人都不會怪你的。」
道理他都懂。但是他走了,就相當於放棄了她的生命。他不能放棄。
2月5日,奶奶主動吃了一個包子,喝了很多水,還打了免疫球蛋白。
2月7日,爺爺去世4天後,大黃開始發熱,也累到不行了。醫生建議他趕緊去隔離觀察。說奶奶九死一生,沒必要再搭上他了;奶奶也有護士照顧,該做的他們都會做。
走之前,他告訴奶奶:一定要吃藥,一定要吃飯,氧氣面罩不可以脫下來。
奶奶就一直說好好好,還交代他回家收拾下碗筷,因為離家去住院那天走得特別急,什麼都沒收拾。
他在心裡想:奶奶,你自己一個人要堅強地活下去,你想看我接媳婦那你一定要能看著。
3月17日,入院40多天後,奶奶治癒出院。醫院派車把她送到隔離酒店,14天後才能回家。大黃和社區商量後住到奶奶隔壁。一下車,奶奶就哭了,說當時兩個人出去,現在一個人回來,對不起爺爺。
奶奶知道爺爺走了,大黃離開醫院的那天就知道了,是大黃的堂姐告訴了她。那是全家人商量後的結果,家人擔心奶奶撐不下去,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此時的奶奶,由於治療新冠肺炎期間長期臥床,腿部肌肉萎縮,無法下地行走。大黃把她背回二樓的房間。
她的房門虛掩著,只要聽到動靜,大黃就會馬上從隔壁房間趕過來。
剛出院時,奶奶說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以後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吃好一點兒,穿好一點兒。可當大黃給她訂了一份雞湯,花了一百塊錢,她卻高興不起來,怪孫子亂花錢。3月下旬,殯儀館打來電話,通知家屬去領骨灰。
武漢下著大雨。大黃穿著酒店的拖鞋回家取爺爺的身份證和死亡證明。家裡,爺爺在陽臺上種的花花草草都死了。大黃看著乾枯的植物,心裡不是滋味。爺爺奶奶是從農村來到武漢的工廠工作的,雖然住在城市的高樓裡,仍舊保留了節儉的習慣,爺爺有時還會在花盆裡種些小蔥、辣椒之類的蔬菜,還喜歡撿一些廢品回來賣,三四百塊錢夠花半年。
大黃找到爺爺的錢包,拿好裡面的證件,把僅剩的350元錢也放進了兜裡。3月28日,大黃跟堂姐匯合前往殯儀館領爺爺的骨灰。他小時候很害怕來殯儀館,但這次來領骨灰,反而覺得是一種解脫。爺爺臨走的那一幕,他一直記得。在殯儀館的停車場裡,他坐在車裡抱著骨灰盒發了半天呆。骨灰盒有點兒沉,加上周遭肅穆悲傷的氛圍,讓他有點兒喘不過氣。
他解脫了,要安葬了,大黃說。
領完骨灰,家人為爺爺安排了簡單的葬禮。因為疫情,只有姑媽和大伯來了,之後一家人匆匆散去。
此時,奶奶戴著口罩躺在隔離酒店的床上等大黃回來,她眼睛望向空蕩蕩的天花板,閃出淚光。
她說他們是娃娃親,從小青梅竹馬,在一起有60餘個春秋了。他們剛結婚生子的時候全家感染了傷寒,但都挺了過來。
她說兩人從不吵架,「人過一生有什麼好計較的,都還不是人哄人地過著,哄一生算了。幾十年一個人,唉。」
她搖頭,嘆氣。
「人一老就不行了,我一想啊,我要是死了,他爺爺也死了,這孩子怎麼辦呢。這個孩子你說他該怎麼辦呢。又沒結過婚,哪還能結得到婚呢?」回隔離酒店的路上,大黃在鸚鵡洲大橋上停下腳步,他說,小時候,爺爺經常帶他來這裡散步,打撞球,放風箏。這裡充滿了他童年的回憶。
眼看著隔離很快結束,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奶奶的身體也漸漸好轉,都能勉強下地走路了。回家的前兩天,奶奶開開心心地收拾東西,眼睛裡都是笑,仿佛樂開了花:「管他的,回去,回去。」
可是,人有旦夕禍福。
回家前那個晚上,奶奶突然摔倒了。聽到隔壁的動靜,大黃連忙趕過來,祖孫倆坐在地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沒想到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大黃很後悔自己放鬆了對奶奶的照顧,本以為明天就能回家了。
隔離點聯繫救護車送奶奶去醫院治腿,特殊時期醫院說要做三次核酸檢測才能辦理住院,等待檢測結果期間會安排他們住到緩衝病房,陪護家屬也需要排查新冠。
奶奶一聽到自己還要做手術,堅決不同意,這樣何時才是個頭啊,不如讓自己死了算了。看病和陪護期間已經花完了大黃所有的積蓄,他無奈只能去找姑媽要治病錢,然後騙奶奶說看病只花了三百塊錢,奶奶才稍微安下心來。
祖孫兩人在緩衝病房住了兩天,大黃沒有地方睡覺,靠在椅子上熬了兩宿。好在兩人的核酸檢測都是陰性,奶奶轉移到了骨科的病房裡。手術很順利,醫生說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為了照顧奶奶,大黃變著花樣給奶奶買吃的,但奶奶總是埋怨他亂花錢。
4月21日,離家近3個月後,奶奶終於回家了。
臥室裡,她拿著爺爺的證件,那上面是他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他,擁有年輕的面龐,滿頭烏髮,奶奶開始抽泣。她說不想爺爺,又說總想,「我在這裡坐著,想著他在那裡。」
她又找到一張他們不再年輕後補拍的婚紗照。那上面,她化了妝,穿著潔白的婚紗,戴著珍珠項鍊,挽著爺爺的手臂。爺爺也是一身白色西裝,精神飽滿,意氣風發。
這一切,都成為時間長河裡的永恆記憶了。
大黃說,爺爺特別能幹,一輩子默默地支撐家庭,掙錢、做家務,一直以來都是他照顧奶奶。他們這一輩子,從鄉下到城裡,在一起六十年 ,從來就沒有分離過,更何況是生死離別 。
新冠病毒卻無情地把他們分開了。
「我要替爺爺照顧奶奶」,他說。
大黃希望奶奶能夠早一天康復,他自己也能早一天解脫。武漢解封後,城市漸漸復甦,身邊的一些朋友也陸陸續續復工了。大黃也在想著以後的人生安排,他之前靠教音樂賺錢,現在這份工作短時間內很難再繼續了。疫情之後何去何從,他也有點兒迷茫。
大黃考慮找一份更穩定的工作掙錢養家,他開玩笑說自己現在完全可以勝任護工的工作,照顧奶奶的過程讓自己成熟了不少。他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奶奶的身體。要是再摔倒了,那之前的努力又白費了。回到家後,姑媽也來看望奶奶。她做了藕湯。奶奶大口喝著,感嘆味道真好,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笑容裡仿佛還透著一絲靦腆。
姑媽還帶來了一隻橘貓。喝湯的時候,橘貓從椅子底下鑽出來,奶奶臉上再次浮現出暖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