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秀才
潮州上水門有個鄭秀才,歲試中了第一名。在市場上散步的時候,看到衣鋪裡掛著一件八成新的藍袍子,他很喜歡,就買了下來。當時正趕上學使給名列前茅者點名插花,他就穿著藍袍子去了校館,點完名後覺得這件衣服特別重,急忙回到住所脫下,放在帳子裡。到了半夜,忽然聽到輕輕敲窗戶的聲音,問是誰,沒人答應,以為是小甲蟲碰到了窗戶,就不再理會,上床休息。
正在朦朧間,聽到窗外有人吟詩:
「飢驅棄學過漳泉,海醜難防命亦捐;
老母依閭難慰望,孤魂漂泊賴攜旋。
線袍且作綈袍贈,桂榜高棲杏榜懸;
兔死狐悲敦古誼,銜環結草自年年。」
隔窗問吟詩者的姓名,回答說:「姓吳名新,廣西人。幼年開始學習儒業,長大後中了秀才。因為家貧,棄文經商,來往於南洋已經五年。有一次到了臺灣,被強盜劫財害命。孤魂無處依託,暫時附在這件藍袍上,現在被您買下。希望您看在都是讀書人的份上,把我的魂魄送回故鄉,讓殘魂得以歸附祖宗的家廟。積德行善,將來必前途無量。」
鄭某半夢半醒,心想:這是冤魂,如果不送他回家,孤魂就一直停留在這件衣服上,實在可憐。廣西也不遠,花不了多少路費,我應該去一趟,也算對得起他的託付。
第二天,就去了廣西,探訪到吳新家,知道就一個老母,因為兒子斷了音信,積憂成疾,臥床不起。鄰居照顧她,也就是每天來一次。鄭某讓鄰居把藍袍子送給吳母,並且贈送了些銀兩。當天晚上,夢見吳新對他說:「蒙您送我回家,還贈送了銀兩。您本來就有很好的前程,在以後的科考中會接連中第,兩年後,會外放到福建任學使。到那時,有個叫黃蘊奇的人會持名片求見,他就是害死我的強盜,請您留意。」
鄭秀才回來後,經常想起這件事。後來的考試中有個用「私」字作詩的考題,正在思考間,忽然聽到有人吟道:「啟匣光才滿,推輪影漸移;太清原不滓,普照本無私。」於是寫下來,得到了主考官的讚揚。
果然接連中第,被派到福建做學使。到任的第三天,有個大商人投了名片來拜見。鄭某想,這人不是讀書出身,而膽敢來結交官員。就想嚴厲的斥退。而後看到名片上的名字是黃蘊奇,想起來吳新所託的夢,就讓人把他傳了進來。鄭某端正的坐著,黃進來跪拜。鄭問道:「你是做什麼的?」答:「商人。」又問:「幾年了?」答:「四年。」再問以什麼起家,回答說在海上給人運送貨物。
鄭某厲聲道:「你就是在臺灣劫財害命的黃蘊奇吧,我早就知道你。如果你認罪,就算你自首,如果不認,就送到司法部門嚴刑拷打!」
黃蘊奇聽這話說的有根有據,料想難以隱瞞,就招認了罪行。鄭某隨即發文書通知了中丞,並親自去說了魂附袍的事。中丞將黃蘊奇按法律懲辦,抄沒黃的家產,念在吳新的母親老無所依,贈送五百兩銀子,發公函到廣西結案。
唉!百姓為盜,也是因為貧窮。黃蘊奇謀財害命成了巨富,又想結交官員,如果不是天網恢恢,差點讓他矇混過關,加入了上等人的行列。
【原文】潮州上水門,有鄭秀才,歲試拔列前茅。散步至市,見衣鋪系一線縐袍,藍色鮮妍,愛而鬻之。時值學使簪花,著以應名。至出校士館,覺身重,急歸寓所,脫袍置諸帳內。至更深人定,忽聞窗外鮉鮊之聲,問之莫應。方謂暗蟲打窗,不以為異,遂就寢。正在朦朧間,聽戶外吟詩云:「飢驅棄學過漳泉,海醜難防命亦捐;老母依閭難慰望,孤魂漂泊賴攜旋。線袍且作綈袍贈,桂榜高棲杏榜懸;兔死狐悲敦古誼,銜環結草自年年。」
問其姓名,答曰:「姓吳,名新,廣西人也。幼業儒,幸列膠庠。家貧親老,棄舉業而習經營,往來洋面,已五載矣。行抵臺灣,被盜劫財斃命。孤魂無寄,聊附藍袍。君今收買,祈推同類之情,送至簞瓢之室。朽骨雖沉渤海汪洋之境,殘魂得依祖宗邱墓之鄉。種此福田,騰茲雲路。」
鄭半睡半醒,似夢非夢,因思:此冤魂也,不與寄歸,則魂終附此袍矣。廣西不遠,所費無幾,吾當決此一行,以副其所託。翌日,出省,訪至其家,只一老母,因子久客不歸,積憂成疾,常親床褥;鄰裡有持湯藥以進者,日一過之而已。鄭將藍袍託鄰付其母,並贈以銀。是夜,夢吳謂曰:「蒙君帶某魂歸家,並承厚惠。君本大器,來科當中高魁,會試連捷,授職編修。閱二年,放福建學使。時有黃蘊奇持刺來謁,即斃餘之盜,請君留意。」
鄭歸,時時憶前事之奇。後鄉試中式第五名,會試詩題圓靈水鏡得私字。三更後鄭試文已登卷,將欲作詩,恍惚間忽聽吟聲雲「啟匣光才滿,推輪影漸移;太清原不滓,普照本無私。」
遂以二韻寫之。主司擊節嘆賞。榜魁天下。閱兩載,果放福建學使。按臨三日,適巨商黃蘊奇來見,鄭以並非科甲鄉紳,敢來謁見,將欲嚴飭;因憶黃蘊奇之名,乃數年前夢中吳君所告者,傳之使見。鄭正色危坐,黃進跪叩。問曰:「爾作何業?」
曰:「當商。」
曰「幾年矣?」
曰「四年。」
又問由何業而起家,曰:「作水客。」
鄭厲聲曰「汝即在臺灣劫財斃命之黃蘊奇乎?我已知之久矣。認則作自首免罪而辦,不認即送法司拷拶研求!」
黃聽言皆有因,事難隱諱,即伏地叩頭,一一承認。鄭即諮中丞拿送按辦,並面告以買袍附魂、夢中訴冤情事。中丞將黃蘊奇依律正法,籍沒家資入官;念吳新母老無依,賞給銀五百兩。諮粵西中丞,飭領完案。嗟乎,民之為盜也由於貧,至於富為巨商,遂欲交結公卿,出入幕府,自附於正人之列。若非先入於夢,而學使幾為矇混矣。夫乃嘆彼蒼之報應,不爽毫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