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文 / 孟小芬
「宋教授,有人找您。」「我馬上來!」剛查完房的宋光明教授聽到病區大門口有人喊他,急忙向門口走去。「宋大夫,俺是郝運來,你還記得不?」一個手裡提著兩大包東西的男人對宋光明說,宋光明愣了一下,他快速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看到他右眼上的疤痕,腦子裡閃現出了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那一幕。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的下午,天氣非常炎熱,三十歲的眼科主治醫生宋光明上門診。快四點時診室裡衝進來一個看上去像40歲上下的男子,「大夫,大夫,你看看我這眼窩,咋老流水呢?」他對宋光明醫生說。
「別著急,你先坐下,慢慢說。」宋光明看著這個男子,他腳上穿著一雙破拖鞋,上身穿件舊得發白的紅色背心,下著一條純藍色大短褲,衣服上布滿灰塵,頭髮一綹一綹貼在頭上,他那臉上,右眼周圍可見明顯的紅腫瘢痕,尤其是右眼因強行縫合呈現了畸形,不斷地在滴著水,和著他身上的汗水,有一股難聞的味。
宋光明詢問男人的病史後得知,男子叫郝運來,才二十五歲,玉田縣人。兩個月前的一天夜晚,他與朋友喝酒後騎摩託車撞在了電線桿上,當時臉朝下摔倒在了石子路上,失去了知覺。幸虧朋友及時趕到,發現他的面部血肉模糊,地上有一大灘血,趕緊送他到了附近鄉衛生院。
當時接診醫生建議他轉到大醫院治療,他的朋友求爺爺告奶奶,還尋來熟人,才在當地醫院進行了清創縫合,據說手術縫合近二百多針,時間持續了約五小時。他是撿了一條命,但已經毀了容,熟人見他都不敢認,當時臉腫得像個盆,上面還有長長的傷痕。
本以為手術後會很快恢復,可是縫線已拆完了,眼窩內側卻流淚不止。起初他還抱著僥倖心理,認為是傷口未完全長好,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結果兩個多月過去了,淚還不停地流著。他在建築工地幹活,實在太不方便了,但不幹不行,家裡有年老多病的父母,還有快生小孩的媳婦,都指望著他掙錢花。加上天氣炎熱不停出汗,他實在熬不住了,就向親戚朋友借了二百元錢來省城看病。
宋光明醫生仔細檢查了他的眼睛傷口,判斷他是右眼淚小管斷裂,需要住院手術治療。當郝運來聽到又要住院做手術時,連忙說:「不行!俺還得幹活掙錢,俺爸媽要買藥,俺媳婦兒要生娃,俺還要蓋房,家裡就靠俺了。」宋光明說:「你當時受傷,損傷到淚小管,淚小管斷了,一般2周之內做手術效果非常好。你現在已經超過兩月,手術難度增加,手術成功率一般只有30%,但還是有希望好的。你好好想想吧。」郝運來問:「你意思是說,俺現在不做手術,以後眼窩就要流一輩子水?」宋光明說:「是呀!」郝運來說:「那俺以後就不能幹活了?」宋光明說:「肯定會影響幹活。」
郝運來低下頭,咬著嘴唇,半晌不語。宋光明一直默默地看著他。「大夫,手術得花多少錢?」宋光明說:「大概兩三千塊吧!」郝運來又沉默了,許久他說:「大夫,你能現在就給俺做手術不?俺不住院,俺只有二百塊錢,做完俺就回去,俺媳婦過幾天就要生娃咧,俺還得照顧她。」
他一口氣說完這話,從短褲的口袋裡掏岀了一疊皺巴巴的零錢,祈盼地望著宋光明。
宋光明本想說不行,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實在不忍心看著男子的窘迫樣,見宋光明沒說話,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求你了,大夫!」宋光明扶起男子,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男子站起時,宋光明看到了他臉上的淚水,宋光明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他說:「為了安全,你得做一些必要的檢查……」
郝運來感到失望,他說:「大夫,俺不為難你了,俺走了。」說完,他轉身邁著沉重的腳步向診室外走去,還不停地用手抹著眼淚。宋光明看到了他的兩條腿上也有明顯的傷疤,還有些跛行。看到他如此的無奈,宋光明不由自主叫了一聲:「你等一下,郝運來!」郝運來愣了一下,停止了腳步,他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宋光明,宋光明說:「我來想想辦法,現在是四點,我們五點半下班,你先去做個化驗和檢查吧。如果沒問題,我儘量想辦法給你安排手術。」郝運來點了點頭,宋光明開了血常規、凝血全套及心電圖檢查單,又給他講了檢驗科及心電圖室的方位,讓他趕緊去做,結果岀來找他。郝運來走了。宋光明又繼續看後面的病人。
兩個小時後,當郝運來拿著報告回到診室,診室的門已鎖了,他有些失望,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他抬起了右手,剛要敲門,宋光明從隔壁手術室出來了,說:「你回來了,讓我看看報告單吧。」宋光明仔細看了一下報告單,對一位年輕護士說:「李響,不好意思,我表弟郝運來才做完檢查,你得加班了。」李響笑著說:「宋老師,您太客氣了,您不知給我們幫過多少次忙呢,給您幫忙是應該的。我已經把東西全準備好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郝運來聽著宋光明說自己是他的表弟,有些愕然,他看了一下宋光明,宋光明笑著向他擠了一下右眼,郝運來似乎明白了什麼。
宋光明給「表弟」講了手術的注意事項,配合方法。李響協助他「表弟」擺好體位,宋光明很快完成了洗手、穿手術衣等步驟,在李響的配合下,給「表弟」麻醉、鋪巾、消毒、手術,他的動作麻利,技術嫻熟。手術過程中,他關切地詢問著「表弟」疼不?感覺怎麼樣?「表弟」雖然眼睛被蓋住了,但他依然能夠感受到「表哥」那雙充滿愛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自己,因為在他看到「表哥」第一眼時,就被他那雙戴著眼鏡,依然和善的眼睛吸引著,他認定這個「表哥」是個好人,是個好醫生,一定會治好他的病……
「運來,祝賀你,手術很成功!」李響說。「完了?」郝運來問,「對呀!你表哥可是我們科水平最好的醫生之一呢。」
「運來,我給你放了個很細的管子,這個管子要放六個來月,洗臉時千萬注意,不能拉扯管子,明天來醫院複查,一周拆線,六個月來醫院拔管。第一個月每周抽空來複查一次,你記住了嗎?」郝運來點了點頭說:「俺記住了,宋大夫!」李響有點詫異,她笑著對宋光明說:「宋老師,您這個表弟可真逗。」宋光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對李響說:「我剛才給你說過了,我這個表弟家裡很窮,很少出遠門,跟我走動也很少,所以有點生疏。他來看病時只帶了二百塊錢,化驗檢查,還得回去坐車,你看……」
「宋老師,您不要說了,您表弟的事您說了算。」「你看這樣行不?先讓他交一百塊錢的材料費,其餘的我來補吧。」宋光明壓低了聲音,他怕「表弟」聽見,「那好吧,先這樣!」
宋光明送郝運來走出了醫院大門,一路叮嚀他小心點,因為剛手術過的右眼睛還被包裹著,只有一隻眼睛可以看東西。同時宋光明勸誡郝運來以後不要再喝酒了,郝運來滿口答應著。因為他出事的那天晚上身懷六甲的媳婦看見他血肉模糊的臉時,那驚恐無助的哭聲,讓迷迷糊糊的他永生難忘。
郝運來回家了,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為了他,從小誠實的宋光明醫生第一次撒了謊,因為看到郝遠來的困境,聯繫自己的體會,也是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孩子,能夠理解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和不易,更有做為良醫的品德,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一切為了病人,為了病人的一切。宋光明本就是一個37℃男人,他的愛心泛濫了:他為了給郝運來做手術,沒能去接上幼兒園的兒子;為了給郝運來節省費用,不惜撒謊;更不惜自己花錢。他不後悔,他的付出能夠挽救一個人,一個家庭,他覺得值!
「宋大夫,這是俺種的菜,沒打過農藥,純綠色的,專門給你帶來的。」「運來,你來就來了,帶這麼多東西幹啥?」「你不知道,有政府的好政策,我搞了大棚,還弄了個養雞廠,現在蓋上了三層樓,生活好多了。」宋光明打量了一下郝運來,他穿著一身「阿迪達斯」運動衣,略顯肥胖的身軀,但很精神,與二十年前相比,竟顯得年輕了許多。
「麗麗,快過來,這就是給爸看好眼窩的宋醫生。」
「宋伯伯好!」一位少女提著一個大籃子,裡面裝滿了雞蛋,說:「這是我家養的雞下的蛋,沒餵飼料,土雞蛋,安全營養。」少女繼繼說:「我爸經常給我講您,說您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是他的恩人。高考時讓我報了醫學院,希望我將來做一個像您一樣的好醫生……」
「宋醫生,俺今找你來,還有件事,就是俺如今當村長了,眼窩上這疤痕有點影響形象,現在醫保政策也好多了,農民跟城裡人享受一樣待遇,你看有啥法子給俺弄得好看一點不?俺就相信你!」郝運來說完,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宋光明。他相信宋光明不會讓他失望。
宋光明笑著說:「辦法肯定有,你跟我來吧!」郝運來和她女兒麗麗跟著宋光明進了病區大門,他覺得今生遇見宋醫生是他最大的幸運,就像二十年前的那30%治癒率發生在他身上一樣,他一定會有好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