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當我第一次讀《花冠病毒》時,便被其中所描寫的人間慘狀所震撼。當疫情爆發之後,回過頭來重讀這本小說時,仍舊覺得書中的內容觸目驚心。
小說中的故事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驚人的相似,書中的設定簡直像是對現實生活的神奇預言。
這本小說的作者,畢淑敏,是許多人耳熟能詳的老牌作家。她著有多部長篇小說和散文,從事醫學工作二十多年後開始專心寫作,王蒙曾評價她是「文學的白衣天使」。
2003年,SARS病毒引發的非典在北京爆發,畢淑敏曾受中國作家協會派遣,深入北京抗擊非典的一線採訪。在那段時間裡,她身穿特種隔離服,在焚化爐前駐留。她甚至經常會夢到病毒的模樣,「不知多少次在夢中看到病毒,那麼真切那麼鮮豔,仿佛可以觸摸到它們捲曲的邊緣和瑰麗的顆粒。」
這段經歷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為《花冠病毒》埋下了一顆靜待萌芽的種子。
僅僅說《花冠病毒》是一本預言之書,其實有點低估它了。因為在這本書裡,最能夠給人以震撼的是小說中對人性的深刻描寫。
它正像是一面映照著人類貪婪與自私的銅鏡,照出了永遠領先藝術一步的生活,也照出了我們正在經歷的魔幻現實。
有意思的是,小說還沒開始,作者就先給讀者來了個「下馬威」。
畢淑敏在卷首就寫道:「如果你沒有高中以上的化學知識,讀這本小說,可能有一點困難。如果你沒有大學以上的醫學知識,讀這本小說,或許有輕微困難。」但緊接著,話鋒一轉,又說:「如果你沒有人道主義情懷,就不要讀,扔了它。」
小說講述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抗疫。
一種名叫花冠病毒的病原體襲擊了燕市,主要症狀是發燒、咳嗽、血痰、腹瀉,全身各系統崩潰。剛一開局,便是疫情下人心惶惶的城市掠景。感染病毒的人數達數千,死亡病例累計已數百。
小說的主人公羅緯芝臨危受命,參與到了抗疫特別小組中,擔任記錄工作。
羅緯芝剛一到任,就被真實的死亡數字嚇到了。燕市真正的情況比任何人想像得都更加慘烈,火葬場焚化爐超負荷工作,報廢了一臺,屍體已經開始積壓。
為了對抗病毒,小說中的人物們使出了渾身解數。在故事裡,有年邁卻堅定的總指揮,有趁著危機心懷不軌最終賣國的投機者,也有不顧生死只求救人的醫學工作者。
危機當前,每個人都被攪入了漩渦之中,難以逃離。
我在讀《花冠病毒》的時候,總是被作者的敘述熱情所打動。確實,這很難稱得上是一部完美小說,翻閱網上的評論會看到有人嫌女主太文青,有人覺得情節扯得太嚴重,還有人說作者太絮叨完全看不下去。
暫且拋開這些缺點,我想認真地和大家聊一聊這本小說帶給我的一些收穫。這些思考大概可以用三個關鍵詞來概括:
關鍵詞一:信任
小說開篇就塑造了極為緊迫的局勢。疫情當前,死亡人數居高不下,有效藥物尚未被研製出來,整座城市岌岌可危。
群眾該怎麼辦?決策者們該怎麼辦?
這個龐大的問題被生動的人物形象分解開來。在小說中的情景下,燕市的決策者們選擇不告訴民眾真實的死亡數字,來避免對公眾造成更大的恐慌。
在決策會議上,有人對這種「瞞報」的觀點給出了解釋:既然在某些問題上我們無能為力,不如乾脆舉重若輕地化解掉。讓我們把力量放在我們可能有所作為的地方。
當巨大的危機忽然出現時,人類的本能反應總是去懷疑,甚至選擇性忽視。對於瞞報的解釋雖然有些道理,但從今天的視角來看,卻讓人對「信任」這件事有了更多的感觸。
究竟是穩定現狀更重要?還是事實的真相更重要?當大家都開始把「真實」偽裝成樂觀的現狀之後,事情是不是就會真的變好呢?
小說中其實已經給出了答案。因為害怕那些鋪天蓋地的死亡情形會打擊人們的鬥志,所以燕市選擇了掩蓋真實的消息,把疫情通報變成了「數字遊戲」。可是病毒不會被數字所欺騙,燕市的疫情越發嚴重,幾乎快要失去控制。
書中對這種「數字遊戲」的刻畫可謂生動之至。雖然讀來頗有些荒誕滑稽,可是又像極了現實。危機當前,或許我們最應該反思的問題便是「信任」的問題。
正如作者所說,「不然的話,自然界的病毒還沒有殺死我們,彼此的不信任,已經足夠殺死我們一百次了。」
關鍵詞二:奉獻
小說中的「奉獻者」們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在這群人中,有的是雖然年邁卻仍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的醫學專家,有的是默默無聞在自己崗位上發光發熱的普通工作者,也有像女主角一樣徘徊不定,時刻擔驚受怕的「被動奉獻者」們。
當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面臨危機時,總有人要站出來。他們迎著最猛烈的風暴前行著,留給眾人的是英勇無畏的影子。
但小說中最打動人的是,作者寫出了這些「奉獻者」們的心理活動。他們並不是永遠無畏的英雄偶像,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書裡有兩個人物讓我印象尤為深刻,一個是袁再春,一個是於增風。
袁再春是燕市的抗疫總指揮。他德高望重,醫術精湛,總是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帶著嚴肅的神情。但作者不僅寫出了他的沉著和冷靜,同時也寫出了他的猶豫和恐懼。
穿上白大褂,他是決勝千裡的領導者;脫下白大褂,他只是個年邁虛弱的老人。
最後,袁再春在重壓之下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很難說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還是他精心設計的結果。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人讀了之後非常感慨,也讓人仿佛真的走進了人物的內心世界。
於增風是袁再春的學生,也是一位天才醫生。他奮戰在一線,並且以身試毒,被病毒感染後痛苦地死去。在小說中,作者賦予了於增風非凡的英雄氣概和勇氣,連他被感染的過程也寫得悲壯動人。
在他的遺書中,他寫道:「我喜歡病毒,即使它們此刻要奪去我的生命。就像一個壯士被鋒利的寶劍所毀,他在頭顱離斷的那一刻,也還是要讚嘆寶劍的鋒芒。」
小說中雖然有許許多多的奉獻者,可是當具體到每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每一個「奉獻者」都是那麼的獨一無二。
「奉獻」這個詞真的太大了,也太正面了。當我們習慣了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仿佛每個選擇了奉獻的人都是偉大無比的無名英雄,它甚至讓我們有些忽視了個人的選擇與勇氣,只是籠統地讚揚著奉獻的美好精神。
在小說裡,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奉獻」是如何被一步步縮小成一個個真正的「奉獻者」,也能夠體會到每個人在選擇「奉獻」時的個人境遇與感受。
關鍵詞三:個體
《花冠病毒》的女主角羅緯芝是個很特別的角色,也是讓很多讀者都忍不住聲討的矛盾體。其實羅緯芝的種種行為,生動詮釋了個體在疫情下的反應和變化。
羅緯芝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有能力,也有擔當,因此進了抗疫小組,能夠了解到一線情況。但在書中,羅緯芝常常流露出敏感脆弱的一面,她會反覆猶豫不決,也會在情急下做出令人費解的傻事。
甚至感染了病毒後,羅緯芝吐出了一口血痰,還會注意到黏液中血痕的美麗形狀。
「很小的一團半透明黏液中,像授勳的帶子,橫亙著一條血絲。明豔纖秀,略有彎曲,好像正走在打出一個蝴蝶結的途中,略有點不自量力。平心而論,它美麗得觸目驚心。」
她的多愁善感,她的敏銳眼光,似乎在危機之下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所以在閱讀的時候,我常常會覺得羅緯芝這個人物很「彆扭」。有人評論說她是個標準的女文青,也有人覺得她的愛情發生的莫名其妙,因為她的許多舉動看起來都有些奇怪,甚至滑稽。
作為個體,羅緯芝的個人命運緊緊和時代相連。她和家人的情誼,她邂逅愛情的心動,她面對生死的恐懼,都被這場疫情所無限放大了。
只是後來我才慢慢有些理解,羅緯芝在小說中的處境看起來很「彆扭」,其實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狀態。倘若把我們每個人都如此放大開來,會發現其實危機下,個體所表現出來的「彆扭」,或者說反常與不安,恰恰是一種常態。
總的來說,《花冠病毒》是一部很值得讀一讀的小說。
它出色的背景設定和我們如今正在經歷的現實遙遙相望,尤其是前半部的跌宕情節,流暢又自然,讓人讀來欲罷不能。
許多人批評這本小說是雞湯瑪麗蘇,敘述拖沓無聊,也確實有些道理,因為書中的確不少贅筆和閒言瑣事。可是倘若一直以批判的目光去評價書中的人物,那麼在讀這本書時恐怕會失去不少樂趣。
如果你試著去打開這本書,讀上幾頁,會發現這本小說像是我們現實的一面照妖鏡。誠然,鏡面上有許多劃痕和汙漬,卻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了每個人都在經歷的現實世界。
和小說相比,或許我們所在的世界,我們所經歷的生活,才是一部真正的魔幻現實主義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