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初進賈府,見過賈母和眾人之後,先去賈赦屋裡拜見大舅舅和大舅母,接著去賈政屋內拜見二舅舅二舅母。黛玉是一個洞察力極強的小女孩,在王夫人的東廊小正房內,她一眼看出: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很簡短的一段文字,作者在這裡一連用了三個「半舊」,這就很有強調的意思了,很多讀者也對「半舊」一詞很感興趣,有人在心頭疑惑,也有人直接發問:賈家這時候是不行了嗎?怎麼王夫人屋內的陳設全是半舊不新的?換一些新的軟裝很費錢嗎?賈家已經窮到掏不起了嗎?
賈家這時候當然沒有窮到王夫人屋裡要換點軟裝都掏不起的時候,事實正好相反,這時候恰恰正是秦可卿口中所說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時候,因為我們接下來就會看到建造大觀園的奢華,連見慣了大場面的貴妃元春都「默默嘆息奢華太費」,秦可卿死亡後的靡費,更是奢侈到讓人瞠目結舌的程度,何至於王夫人屋裡置換那麼點陳設這樣的小錢都付不起?這種捉襟見肘的事差不多要到七十幾回宮裡太監來向王熙鳳要錢、王熙鳳讓平兒拿著她的項圈去當,為了給賈母過生日,應付日常的支出,賈璉讓鴛鴦偷老太太東西當的時候才尤其明顯。
一方面是王夫人屋裡的陳設清一色的半舊,另一方面是賈母閣樓上的軟煙羅、蟬翼紗、手指般粗的人參這樣的好東西都快放壞了。上好的連王熙鳳都不認識的軟煙羅除了要給黛玉換窗紗,還隨隨便便拿去施捨劉姥姥或者給丫頭做衣服:「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裡子,做些夾背心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
好東西就這麼隨便,有錢就是任性。鄉下人沒文化,會感慨一句:烏龜吃大麥,糟塌糧食!
劉姥姥在投了賈母的緣,在賈家住了幾天,終於窺見了賈母屋子裡的秘密。這秘密或許只是以劉姥姥這樣一個外來的鄉下婦人的角度見到的冰山一角。
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裡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麼得上去呢。」
劉姥姥說的藉助梯子上去的地方,是賈母藏了不知道多少陳的寶貝的大庫房。
賈母屋子裡有這麼個大庫房,裡面藏了那麼多好東西,王夫人的屋子裡未必沒有。要知道,王夫人嫁到賈家近三十年,這些年貴族之家的禮尚往來,宮裡元妃的賞賜等等,再加上王夫人當家的年頭也不短,王夫人的屋裡想必也會有一大堆,雖積年的陳貨未必及賈母來得多,卻也不至於可憐到給自己的屋內換一個軟裝的物什都沒有。
《紅樓夢》第七十回賈母生日,作者寫道,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這些精細之物便是貴族之家的禮尚往來之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到了這時候,賈母過生日還有這麼多禮物,多到賈母連看都覺得累,看的興致都提不起,想必王夫人過生日,或者賈家有別的事,收到的禮物也不在少數。我們或許可以猜測,王夫人的屋子裡有一個跟賈母一樣的大庫房,如果賈母房裡掌管庫房的是鴛鴦的話,王夫人房裡掌管庫房的則是玉釧兒。
然而,我們知道,生命的狀態最重要的是需要熱情,而不是一堆身外之物的堆砌。如果一個人在日復一日單調沉寂中慢慢地失去對生命的熱情,那麼再好的東西堆在那裡,或許他都會視而不見,或者根本想不起來,即便想起來也懶待動。日子就這樣無味而又枯索,得過且過吧。或許沒事的時候敲敲木魚就把時光打發過去了,這大概是吃齋念佛的王夫人日常生活的常態。
我們如果回顧王夫人的人生歷程,作者借用劉姥姥的話,曾經給我們還原過年輕的時候王夫人的樣子:「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
「響快,會待人。」如果我們沒聽錯的話,還以為劉姥姥這是在說王熙鳳,哪裡是在說王夫人?沒錯,王熙鳳呈現在我們眼裡就是這樣會待人的響快人。可是,我們沒有料到,王夫人曾經也是這樣的人。若以她兒子寶玉的「魚眼睛」理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寶珠;出了嫁,沒有了光彩,變成了一顆死珠;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那麼中年以後的王夫人,就是一顆一點光澤都沒有甚至還透著一些恐怖的魚眼珠,就像前年浙江高考作文中引用的那段話題一樣,這個魚眼珠還閃著詭異的光來,生生害死了晴雯、金釧等人。
那麼,這麼多年,從響快人到「魚眼睛」的王夫人,她究竟經歷了什麼?以至於自己屋裡的東西都半舊了,卻想不起來換。賈母看到黛玉窗紗顏色淡了還命鳳姐馬上給換上呢。
其實,細究王夫人的身上,或許會或多或少看到我們自己的影子。中年以後,人生經歷過很多事,枕邊的那個人激情沒有了,體現在王夫人身上則是作者數回寫到賈政在趙姨娘屋裡歇息了。經歷過中年喪子之痛,見到賈政打寶玉,哭著喊賈珠的「苦命的兒」:「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唯一的小兒子承擔了她全部的希望,可是,望子成龍,子卻總也成不了龍。
生命中經歷過的每一件事,都像冬天裡的冰霜,冷冷地朝你潑來,潑到你躲無可躲,日子卻還要繼續,只能為自己尋找一片無可奈何的精神世界。在王夫人,丈夫不能寄託,兒子也不能寄託,自己內心的這片精神世界就是躲進自己的屋子裡吃齋念佛,以尋求內心的寧靜。木魚一天天敲著,日子一天天過著。
然而,到底還是靜不下來,欲求心靜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倘若人人都能想靜便靜,敲敲木魚便能夠讓心靜下來,六根清靜,走入一個至高的境界,這世間極端的事大概早就該都消失不見了吧?
黛玉小小的年紀,眾她的眼睛裡看到的王夫人屋裡半舊的陳設,不代表著王夫人的簡樸,王夫人也不是個簡樸的人,後來賈家不行了,王熙鳳跟她建議把姑娘們身邊的丫頭們裁掉一點,王夫人都沒同意,因為她覺得這些姑娘們跟黛玉母親比起來早已今非昔比了,再減就更可憐了。
這個半舊是經歷過世事後的王夫人喪失的對生命的熱情,而這份熱情的喪失,似乎是一種不可逆的狀態,一旦喪失,便很難再回到她身上來。
在俗世裡沾染了煙火氣的我們,是不是也如此?塵滿面,鬢如霜,心如止水,再無波瀾。哪裡還會在乎日日在眼前晃的沙發靠墊是不是已經失去了新買來時的光芒?半舊的陳設,原來是這半舊的婚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