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如花似玉的性感女孩,昨晚死了。
第二天,街坊傳出各種說法:
昨晚看到她在酒吧裡喝得爛醉,酒精中毒吧?
她最近在與好幾個男人交往呢,應該死於情殺吧?
上周在醫院看到過她,不會死於愛滋病吧?
我最近看她神情恍惚,憂鬱自殺吧?
你們都錯了,我親眼看到她死於一場交通事故。
真相應該只有一個,但對真相的敘述,卻永遠有不同版本在更迭中。
人們已經習慣於把這個現象稱之為「羅生門」——無法確知的真相。
再說另外一件事。曾經有句俗話叫做「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句話暗含的一個判斷是,烏鴉除了黑色不可能有其它顏色。但是有一年,在澳大利亞發現了一隻白烏鴉,一下子推翻了凡烏鴉都是黑的事實陳述。問題到這裡似乎應該結束了。但廣場議論隨之展開:
一個人說:那只是烏鴉在陽光下顯現出的白色吧。
一個人說:不。那天沒有太陽。
一個人說:沒有太陽,也就沒有光。那為什麼還有黑光?
一個人說:沒有太陽,沒有光,應該是伸手不見五指,那為什麼還能看見白色?
一個人說:我親眼看見黑烏鴉變成白烏鴉了。
一個人說:你是在夢幻中看見黑轉白的吧?
一個人說:昨天我確實看到一隻白烏鴉落腳在我家陽臺的欄杆上了。昨天我的眼睛沒有色盲。
一個人說:你怎麼證明你昨天的眼睛沒有色盲?
在現實中,關於名人的情感糾紛的各種自曝或曝料,關於某些案件的各種證詞,關於歷史上發生的某些事件……陷入「羅生門」這個大陷阱的情形不知凡幾。在這個真相稀缺的時代,重讀《羅生門》的故事,別有意味。
說到《羅生門》,有必要說說其小說原作者芥川龍之介。芥川在日本作家中被稱為「鬼才」。所謂鬼才其實就是思路奇特,善於挖掘人性觸點的另類表述。他在1915年發表的《羅生門》小說,就典型體現了他的道德另類。
正對著皇居朱雀大路,作為京城顏面的羅生門,有一隻蟋蟀蹲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子上」。僅這點而言就夠悽涼的了。但現在還成了「無主屍體」的集散地。一到夕陽西下,便陰森可怖。一個又矮又瘦的老婆子爬在屍體堆裡,正在拔一具女屍的長長的黑髮。在一位窮漢道德怒氣的威逼下,老婆子道出實情:她要用死人的頭髮做假髮。「不然,我會餓死。」「這位死者,活著的時候,也是用蛇肉冒充魚乾賣給兵營的。不這樣的話,她也會餓死。她最後是死於瘟疫。」
窮漢剝去老婆子的衣服,也學語對老婆子說:不這樣的話,我也會餓死。
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老婆子只能從屍堆裡爬起光赤的身子,借著還在燃燒的松明火把,爬到樓梯口,披散著短短的白髮,向門下張望」。但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誰也不知道窮大漢「到哪裡去了」。
這就是當年平安京的善惡一念間。當人面臨生死考驗的情況下,是否還能堅持道德規則?而且,這還牽涉到現代倫理學經常討論的一個問題:極惡是在怎樣的狀況下發生的?
芥川在1922年發表的《竹林中》小說,則引出了另一個倫理問題:撒謊本身是否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是否就在撒謊的「羅生門」下棲息的?
1、樵夫——他是這位武士屍體的第一發現者。發現屍體時,他見到的是「刀深深地刺進武士的胸膛,四周的竹葉被染紅」。一隻馬蠅,忙著啃咬屍體。屍體周邊的遺留品只有繩子和女人用的梳子。供詞表明他不是兇手。
3、捕役——他曾捕獲過一個盜賊叫多襄丸,此人殘殺好色,甚至殺過婦人和女童。在他看來,殺死這名武士的兇手必是多襄丸。供詞表明他也不是兇手。
5、盜賊多襄丸的招供——「殺掉這位武士的是我。最初並不想殺死他,但是當我看到被我強暴過的那位女人的眼睛,感覺一切猶豫都是徒勞的。我當時就下決定,即便是天打雷劈,也要搶這女人做妻子。不過,我不是直接殺死這位武士的,我是給了他生的機會的。我們決鬥,一直戰到23回,我才殺了他。這期間女人不見了。但女人的那匹馬,仍在原地靜靜地吃著草。」多襄丸對罪行的供認不諱,在很多人看來,這就是真相已及真相的全部了吧?何況,對於多襄丸來說,怎麼也是一死:「反正我的頭顱總有一天得掛在樗樹樹梢上的」。
電影《羅生劇》劇照
7、化為死靈的復活者——「我的妻子太壞了,不想我活,叫盜賊殺死我。而盜賊察言觀色,在最後時刻一腳踢倒妻子,妻子順勢逃走了。盜賊望著我問:這女人如何發落?殺掉她?還是留一命?這句話,足以讓我原諒盜賊所做的一切罪惡。最後,盜賊也逃走了。竹林中只剩下我一人。我用妻子丟落的小刀,刺入自己的胸膛。」人們以為知道了真相,但這個供詞,讓「真相」又一次發生反轉。
究竟誰是殺死武士的真正兇手?每個人都有可能。甚至,小說裡出現的7個人,每個人的話語都是謊言的再編織。真相被掩蓋在各說各的語境之下,事實越加撲朔迷離。給你思考,給你問題,但不給你答案。芥川龍之介顯然是在無視或挑戰「真相只有一個」的司法裁判的原點。因為,真相是可以「PS」的。
這個「PS」的過程,現在看來就是謊言疊加的過程。而且,有時說謊者的信誓旦旦,不過是他已經陶醉於自己的說謊中,真誠地讓自己都相信自己編輯出來的真相。
電影《羅生劇》劇照
電影《羅生劇》劇照
在《竹林中》,人人都是說謊者,而且人人都是說謊的高手,人人都有不得不說謊的充分理由。
那位死去的丈夫,堅稱自己是自殺的,難道不是為了掩蓋自己在決鬥中藝不如人的一面,維護所謂武士的尊嚴嗎?但他自殺的供詞,也客觀上成為對妻子和盜匪行為的開脫。而這位武士的妻子呢?為了保全名節,為了塑造自己貞潔烈女的形象,不也可能迴避事實真相嗎?
除去芸芸眾生,在《聖經》的故事裡,其實上帝也有說過謊。如上帝對亞當夏娃所說:在伊甸園偷食智慧果,偷吃之日就是死亡之日。
老子說,不出戶,知天下。在網絡時代,這種情形似乎更加有說服力。但「不出戶」的網民們,是如何「知天下」的呢?顯然是靠不同文本的不同敘述。但問題是,人的言語經過多次的傳遞,會發生扭曲,變形和失真,原本想探尋真相,卻又逐漸遠離真相。
芥川龍之介在《侏儒的話》裡說過:我也知道這是不幸,不過有的時候也得考慮不靠撒謊就無法說的真實。這是否就是對各類「羅生門」現象的最好注釋?對芥川說的這句話,導演黑澤明也舉雙手贊同:「神不能自殺。我最同情神」。於是,他在1950年將芥川的芥川《羅生門》和《竹林中》兩個故事合二為一,搬上了銀幕。黑澤明想告訴人們的道哽也是:這個世界沒有真相。
可是,他也說過:人在描述一件事的時候,不可能不加虛飾,不加虛飾就活不下去。
1922年的作品,到今天快100年了,1950年的電影,到今天已經67年了。「羅生門」一詞非旦沒有過時,反而還能成為今天的國際流行語,這一方面固然表明其藝術典型塑造得非常成功,另一方面亦表明人性這東西實在太詭秘。
村上春樹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短篇集中,將女人定義為「善於動用獨立器官編織謊言」,將男人定義為「善用獨立器官來相戀」。顯然,這裡的謊言與相戀都是指向人性的「羅生門」。
日本歷史上的江戶時代,大石良雄率領淺野家臣46人,在月夜襲擊幕臣吉良的家宅,殺死吉良,為其主淺野報了仇。幕府對這47人處以切腹的死刑。芥川龍之介在1917年發表《大石內藏助的一天》小說,在他的小說中,被處分的大石,「他不僅因完成事業而心滿意足,同時還嘗到了發揚道德的滿足。」可是,復仇就是發揚道德?而道德形的最完美形式則是殺人?
但大石這麼想著,卻「舒展了眉頭,隔著火盆向吉田左衛門搭話說:看來今天相對暖和呵」。放棄對客觀正當性的思考,讓自己相信一切都合乎道德,哪怕是用謊言強迫自己相信「我們所做的是正義的事業」,也是羅生門這個詞,所要表達的一部分人性內涵吧?
如果通過欺騙和自我洗腦就能得到內心安寧,為什麼不呢?如果完全不能自欺欺人,我們恐怕連一天都無法活下去。羅生門成為流行語的原因,也許正因為它擊中了所有人內心最隱密的地方。
「他對一切誤解有反感,又因為自己沒有預料到這種誤解,而對自己的愚蠢也有反感。他的報仇行動,他的同夥,最後還有他本人,大概會隨著這種任意讚賞之聲傳之後世吧。——面對這樣不愉快的事實,他在炭火即將熄滅的火盆上烘著手,避開傳右衛門的視線,悲傷地嘆了一口氣。」
《大石內藏助的一天》結束了,但羅生門的故事永遠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