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前進。之所以前進,因為還有希望。如果沒有了希望,絕望就會把生命毀滅掉。阿蓮沒事的時候總會把女兒照片拿出來看看。照片是每個人曾經來到過這個世界的唯一憑證,造物主眨了一下眼,我們的樣子就凝結了。好長時間沒打電話給姐姐了,等一下就去。阿蓮心裡想。這時候來了一個阿拉伯男人,他是和一個女的來的。他們落座後,女人用中國話說道:「菜單麻煩拿過來看一下。」本來這樣的事男服務員小李是爭先恐後的,還不是小費誘人,再加上他自學了一點法語的優勢。這次他好像很不對勁,他魂不守舍地往廁所跑,邊跑邊對阿蓮說:「我肚子不舒服,阿蓮,你去看看吧。」阿蓮把菜單拿給他們,仔細打量這兩個人。阿拉伯人是個老年人,白色的皮膚上儘是褶皺,點點老年斑顯得更清楚,好像春天的青蛙散的籽。鼻子是典型的中東鷹勾鼻子,上嘴唇向下,好像和鼻子一爭長短。兩個眼袋耷拉著,像兩朵樹叢裡的幹爛蘑菇,衰老的眼睛裡放出光還是那麼犀利,預示他精明還沒老吧!女人穿著時尚,但是她內在的氣質很難和她衣服相得益彰,反而讓人覺得不倫不類。阿蓮聽人家說的,有些中國來的夫婦,女的為了一個「紙張」,就會找個有「紙張」的外國人假結婚,女的丈夫是知道的,這和舊社會的「典妻」大同小異,等女人有了「紙張」,老婆自然完璧歸趙,各取所需罷了。這個女人大概也八九不離十。老闆看不到小李的人,就問阿蓮:「小李哪去了?」
「他肚子疼,去休息了,他叫我和你說一下。」阿蓮回答道。老闆看了一下,發現只有剛剛來的阿拉伯人和一個女的在吃飯也沒有其他顧客,他也沒有說什麼,因為晚飯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了。沒過多久,那兩個人吃好了,結了帳就慢慢地走遠了。小李也出現了,他望著那阿拉伯人和那個女的背影,呆若木雞。直到看不見了,小李低下頭,坐在椅子上,抽著煙,在煙霧繚繞中,他若有所思,一言不發。收拾好餐館裡的東西後,阿蓮來到上次大廚小王帶她來過的電話亭,撥打著她姐姐家的座機號碼,阿蓮知道此時巴黎晚上7點,溫州正是中午12點,姐姐在家的。那邊電話打通了,姐姐在電話裡說,謠言就像瘟疫,阿蓮丈夫也人云亦云,說阿蓮在外國一定找了一個男朋友,他也和莉莉前夫一樣到阿蓮爸媽那裡鬧離婚,女兒暫時還讓阿蓮媽媽帶,畢竟還是上小學一年級。姐姐和阿蓮爸爸媽媽還是讓阿蓮自己做決定。阿蓮真想把愛人孩子接過來的,但是外面太苦了,她又不想回青田,這時候她想到了騎虎難下這個詞語,自己不就是這樣嗎?她默默地掛了國際長途,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當她轉身離開的時候,大廚小王正站在她的身後,「你也要打電話嗎?」阿蓮問他。他搖搖頭遞給阿蓮紙巾並說道:「你不要怪我偷偷跟著你,因為這條街很亂,前一陣子幾個黑人差點把一個中國女人給強暴了,我擔心你。」這句話給阿蓮此時的心帶來了一絲暖意。「謝謝你。」「不用客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女兒就是你的希望。」阿蓮聽到這句話就知道小王聽到了她和姐姐通話的內容,她看了看小王並點了點頭。然後他們就回去了。
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逝去,和每天都要吃飯一樣,日子就這樣過去,一切順其自然。餐館每天生意興隆,食客摩肩接踵,阿蓮每天忙忙碌碌,這樣也好,表面上過得充實,不管怎樣,至少讓人在工作中忘記許多的不愉快。農曆的中國春節也快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心裡做著加減乘除,看看今年還剩多少錢,這就是普羅大眾的生活。阿蓮有時候也這樣想的。
「你也在這?」阿蓮發現了那個在地鐵上幫了她大忙的上海人。他坐在人頭攢動的食客裡,正在吃著飯。
「在這裡上班挺好的,都是中國人,有個照應。」上海男人說道。
「要不是上次你幫忙,我可能被遣返回國了,今天這頓我請你吧!」
「好吧!這將是我在巴黎最後的晚餐了,明天我就回上海了。總想在巴黎詩歌界搞出點名堂。看來彩虹破碎在地獄裡。」他說完爽朗地大笑起來,和上次阿蓮碰到的時候如出一轍。吃好飯以後,他向阿蓮揮了揮手就消失在人海中。誰又不是人海孤鴻呢?阿蓮心裡一陣心酸。
「他是誰啊?」大廚輕輕地問阿蓮。
「一個好人。」阿蓮說完就去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冷炙了。當阿蓮把一些易拉罐裝進了垃圾桶的時候,一個中國女人迅速地出現在垃圾桶旁邊,並熟練地撿起了那些可以賣錢的廢品。路燈照在她的臉上,一切一覽無餘。眼睛一邊大,一邊小,右臉上有個蟲子她好像沒有感覺,五十多歲,這樣微微變形的臉確實帶點恐怖,在這樣的環境下面又讓人憐憫。
「老妹,你們要是有廢品就幫忙用袋子裝一下,我翻起來費勁,我腦子裡有瘤。」一口東北口音,說話直來直去。
「你沒有上班嗎?幹嘛撿廢品?」阿蓮問道。
「小孩沒娘,說來話長。姑娘,你館子裡還有吃的嗎?」她看到阿蓮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不白吃,我吃飯的錢還是有的。」阿蓮把一張桌子擦了擦,東北女人看炒好菜就開始吃了起來。東北人愛嘮嗑,一打開話匣子就不得了,阿蓮和幾個服務員只有洗耳恭聽的份。這個東北女人吃飽了忍不住說道:「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飯菜了。」她用用紙巾擦了一下眼睛,眼淚也許是病情引起的吧。阿蓮心裡在猜。
「我是瀋陽三中畢業的,學習那是槓槓的。畢業我被分配到交通局下屬單位工作,真的辛苦。後來又到了生產防滑條的廠裡上班,我幹的是推銷工作,看到樓蓋上就去跑業務,樓梯上好多地方都要貼防滑條 ,我們北方都這樣。一萬塊錢才提成二百塊錢。那有什麼用啊?錢都被領導會計佔了,他們都穿一條褲子,找誰說理去?我後來不幹了,也和那些下崗工人一樣擺地攤,作賊似的,警察不讓擺,我受夠了東躲西藏的躲貓貓似的遊戲,那些下崗的真可憐,國家一句話就把你打發了,還要你唱《從頭再來》。那些集體資產天知道歸誰了?轉來轉去,還是圓圈。我花四萬元搞了一個旅遊籤證,什麼商務考察什麼糖果,只有法國有,到了法國只能打黑工,到溫州人家裡做保姆,溫州人白天上班,生好幾個孩子,就是想在這裡生根發芽。反正以後都是政府養。想不到一年後我就病倒了,醫生給我開了一個醫學證明,我申請到了一個病居留,但補助比登天還難,工作是幹不了,常常從巴黎二十區坐兩站地鐵去領難民飯,也順便檢點廢品賣。」
「你可以回去呀!」阿蓮不解地問道。
「回去是可以,我老伴腦血栓了,我們無兒無女,住的地方是有的,可是我常常檢查吃藥誰給我錢吶?我在這裡是免費的,我回去是害人啊!這比死在這裡還可怕呢!哎!很多中國人都死在這裡,也就40多歲,骨灰被家裡人再領回去。不說了,我也該回去了。有什麼不要的廢品都留著給我,謝謝老闆和大夥了。」大家看著她消失在巴黎的夜裡,都默默無語 ,然後大家都回去休息了,以便應對明天的工作。
長痛不如短痛,阿蓮終於離婚了。孩子也歸前夫。只要孩子在,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不管判給誰都是阿蓮的女兒,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大廚小王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她,女人的那幾天他總是給阿蓮衝紅糖水喝,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更讓阿蓮感動的是阿蓮生日那天,(也不知道誰告訴他的,他連阿蓮的生日都知道。)他突然給了阿蓮一個驚喜,蛋糕玫瑰都準備了。大家都叫阿蓮許個願,願望裡也有大家都可以猜到的東西。戀愛的日子是甜蜜的,阿蓮和小王相處兩年多了,心也慢慢靠攏,終於有一天阿蓮搬到了小王那裡。那一夜,阿蓮在浴室從鏡子裡端詳自己的身體,在霧氣中像一朵被人遺忘的花。桃花燦爛,春水潺潺,暖霧瀰漫,記憶中的景色和此情此景相互重合,阿蓮羞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