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伏天,毒日頭火辣辣的,看到四處發大水,便想起了家鄉,想起了母親,遂打了電話給她。不知說到哪裡,母親突然說起牲口屋這個詞。我心裡突然一顫。
隨著社會變遷,牲口屋這個詞連同它本身,已經淹沒在歷史的塵埃裡,我也以為會忘掉這個詞,會忘掉牲口屋這個青春痕跡。母親提起它,我才知道我無法忘卻它,它和我的青春一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成為了我記憶裡最柔軟的部分。只要稍有觸碰,它便會像一個立體的影像,在我心裡站起來,和以前一樣的鮮活、高大,似乎從來不曾淡化半點。
顧名思義,牲口屋就是圈養牲口的屋子。牲口有多種,有馬有騾子,有黃牛和小犟驢。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裡建有專門的牲口屋,把整個生產隊的牲口集中飼養。
我五六歲的時候,還沒散大夥,全村人還吃大鍋飯。爺爺是生產隊的飼養員,天天圍著牲口轉。他從牲口屋裡進進出出,擔水端料,我像一個跟屁蟲,跟在他身後。他去牽牲口,就大聲喊我小心被踢到。
為了做飼料,爺爺把黃豆炒得噴香,攤在牲口屋門外的地上晾著。我們這些小人兒聞香而至,蹲下來抓黃豆吃,左手抓一把,右手捏一粒扔進嘴裡,嚼起來嘎嘣嘎嘣脆,滿嘴留香。吃得正起興,被爺爺發現,一頓說教,把我們轟走了,不讓薅社會主義的羊毛。當時我並不懂他一心為公的良苦用心,只知道他一視同仁,連自己的孫子也不例外。
ALONE
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生產隊散了大夥,牲口也分到了各家各戶。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們幹活的熱情空前高漲。當時尚無拖拉機等農機,牲口自然成為最主要的勞動力。耕田耩地,拉車拉磨,都是得力幫手。在一定程度上,它們已經成為家裡的一員,不可缺席。若有牲口病死或者被盜,一家人會扼腕頓足,久久難平。
在很多家庭裡,牲口會和家人一樣受到善待,都會有自己的牲口屋,不僅為了遮風擋雨和取暖避暑,也為了防盜。條件好的家庭,牲口屋是土坯房或者磚瓦房。條件差的,搭一個棚子,四周圍上玉米秸,也算一個簡陋的牲口屋。
八十年代,父親在新宅基地上建了新房。新房是三間坐北朝南的瓦房,青磚小瓦,中規中矩。磚頭是父親親手做的,用坯鬥一塊塊脫坯,磚坯曬乾後又一塊塊裝進土窯,連燒三七二十一天,斷火封門後一擔一擔地挑水飲窯,飲足七天,出窯的磚頭個個方正規矩,極少走形。宅基地四丈五見方,三間房子靠北邊居中,房子東西兩頭各餘下一大間房子的空地。西頭的空地挖了茅坑做廁所,東頭的空地被父親用撿來的碎磚建起一間牲口屋。
初中起,我就和牛一起住進了這間牲口屋。
牲口屋一進門,就能看見石槽和拴牛的木欄。石槽旁放著一個大沙缸,用來淘洗飼草。門口內側的右邊,靠窗放一張木板床,那便是我的臥榻。木床對面堆放著墊牛圈用的幹土和草筐,荊條編的草筐,裡面永遠堆放著鍘好的飼草。冬天天寒地凍,萬物蕭殺,飼草只剩下麥秸和幹玉米葉。到了夏天,飼草十分豐富,新鮮的玉米葉,當天薅的牛草、野莧菜,都堆在牆角的荊條筐裡,滿屋子的青草味兒,令人如身臨野外。
放學回家後,除了幫母親燒火做飯,餵牛是第一要事兒。把鍘好的青草或者麥秸放進淘草缸裡,反覆攪拌漂洗,用撈笊撈起,瀝乾水,放到石槽裡。牛正在地上臥著反芻,聽到淘草缸有動靜,忽地站起來,掙扎著要吃。不等我把撈笊裡的草放進石槽,牛就迫不及待地搶一口,等我把黃豆粉灑在草上,它更是伸出粗糙的舌頭,從我手裡搶豆粉。我拿了拌草棍把它趕走,把草料拌均勻,才給它繼續吃。
生性溫和的我,晚上很少和小夥伴們到村裡瘋。晚飯過後便回牲口屋,給牛淘草、拌料,然後爬上自己的木床看書,寫作業。昏暗的白熾燈下,牛站在石槽後面吃草,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緊不慢。影子投射到牆上,儼然一個龐然大物。窗外的牆根下,蟲子在「嘰嘰嘰」地鳴叫,馬路上不時傳來幾聲「汪汪汪」的狗叫聲,夏夜如此寧靜,又不失生機。這種寧靜祥和的場景和感覺深深植入了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青春的一部分,經年不褪。
寫完作業,牛也吃完草,臥下來安詳地反芻,「烏拉烏拉」咀嚼一陣子,「咕嚕」一聲又吐出一團草料,繼續咀嚼。我拉滅電燈,躺在床上,聽牛咀嚼,聽蟲鳴,聽犬吠,也聽蚊子飛過耳畔的「嗡嗡」聲。皎潔的月光從窗戶縫裡斜射進來,照在床上,照在我的臉上,把我帶進朦朧的世界裡。淘草缸裡的水用了幾天,變成茶色,發出特殊的發酵味道,和著淡淡的牛糞和青草味兒,在整個屋子裡瀰漫著。沉浸在這種極具特色的味道裡,我很快入夢,現在我還能想像出當時入睡時微笑的樣子。清貧的歲月裡,經濟拮据給我帶來了不便,但是這種清貧而又安寧的生活也給我帶來了快樂,這快樂是發自內心的,自然而又簡單。
ALONE
睡到半夜,恍恍惚惚中聽到「譁啦啦」的水流聲,在夢裡,我也能隱隱約約地辨識到是牛在拉尿。有時我會被這聲音驚醒,發現自己也尿急,睡眼惺忪地摸黑下床,到廁所解了手,重新回到床上,瞬間便又進入夢鄉。
進入高中後,暫時離開牲口屋去住校。學校宿舍是大筒子房,三間房子沒有隔牆,十幾米的大通鋪睡十幾個人。晚上同學們回到宿舍後,你一言我一語,宿舍就變得嘈雜起來。此時,我又懷念起牲口屋裡的寧靜和諧。周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回牲口屋,把自己扔在床上,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閉上眼猛吸一口氣,心便立刻真正回到了家,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
考上大學後,豬和牛都被賣掉來交學費。賣了豬牛還不夠,我只好穿著拖鞋,把化肥袋子對角折成一個披風,披在頭上,冒著傾盆大雨,步行三裡路去找外公借錢。外公把錢放到我手上那一刻,我突然放聲大哭,把外公嚇了一跳。外公無兒,一直擔心老無所依、無人伺候。雖然母親和小姨都經常勸他不要擔心,可是他仍然一直在攢錢,覺得手裡有錢才放心。父母為了我幾乎傾其所有,陪伴了幾年的牛為我獻身,外公的養老錢也給了我,我突然感到悲壯,像是要遠赴戰場。
大學畢業後,我到外地上班,家裡經濟情況得到改善,買了拖拉機和收割機,不再靠牛犁地。牲口屋成了存放糧食的場所,但是石槽和牛欄沒有拆除。父親看著布滿蜘蛛網的牛欄悵然若失。後來,他終於又買了一頭黃牛來養。按照父親的話說,牲口屋一切如舊,家裡沒了牲口,心裡總會不習慣。況且,餵一頭牛,兩年後能賣兩千塊錢。為了讓牛長膘,父親從油坊買來棉油餅,泡發後揉碎,拌進飼草裡餵牛。莊稼人說「人勤地不懶」,餵牲口也是一樣,給它加餵精飼料,它上膘就快。只給它吃麥秸,它就只能是維持生命和基本活動。在父親精心餵養下,五百斤的牛犢見風長,一天一個樣兒。
ALONE
常年在外工作,我無法親臨現場分享父親的喜悅。只能從每一次的電話中,聽父親說,說牛的膘好,毛色發亮。父親聲音響亮,快人快語,愉悅之情溢於言表。雖在千裡之外,牲口屋裡的畫面也能立刻浮現在我眼前。那裡畢竟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牲口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牆上掛的牛籠嘴、驢搭腰,甚至牆上的一個小洞,都深深刻在我的心裡。
後來有一天,父親突然主動打電話給我,張口就說牛沒了。當時我正在廣州珠江岸邊閒逛,呼呼的秋風吹到臉上已經感覺到涼意,地上的落葉在風裡打著轉,飄向珠江裡。父親聲音低沉,隔著電話我能想像出他的傷感,他的無精打採。
牛是被人偷走的,父親說他天天睡在門樓底下,守著大門,謹防小偷,但是牛還是被偷走了。父親說那天為大哥打造婚床的三個木匠睡在東屋裡,他想著人多小偷不敢來,就沒去門樓底下睡,也沒鎖大門,只用門插板插住。半夜裡,小偷從豬圈的圍牆上跳進來,打開大門把牛牽走了,豬圈的泥地上留下的腳印有一揸多長。從父親時而氣憤時而傷心的話語裡,我聽出來父親懊悔至極,仿佛能看見他在電話那頭捶胸頓足。我只好一再安慰他破財消災,然後寄一些錢回家,讓他消消氣。
父親對村裡的安全感失望至極,發誓不再養牛,自此以後,也真沒有再養牛,連羊都不曾養過。為父親立下汗馬功勞、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歲月的牲口屋自此也一直閒置。牛欄被父親撤去,石槽被抬到井沿兒邊用來洗衣服。每次回家,我都會走進曾經的牲口屋,摸一摸斑駁的牆,摸一摸掛在牆上的鏽跡斑斑的鐮刀和糞叉。每回去一次,屋裡的舊物件就少一些,二零一零年,老屋拆除,建了新樓,牲口屋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留下我心底的記憶,繼續陪伴我。
作者簡介
崔加榮,男,1973年出生於河南省沈丘縣,現居住惠州。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會員,園洲詩詞協會常務副會長,《微小說》雜誌執行主編,在《中國文藝家》《神州》《奔流》《西南商報》《華西都市報》等報刊發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說集《又見槐花開》和詩集《花開四季》《在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