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的庚子鼠年,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全國多地的暴雨水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不由得反思,難道庚子年真的是災年嗎?也就想起了被別人稱之為克夫,不祥之人的奶奶。那個遙遠的,真實的,悲涼的故事,也就回到了我的腦海中。
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炎熱的天氣像個大的悶鍋罩在大地上,一絲風也沒有。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電風扇還是奢侈品,不是我們這種普通農家能有的。就連電燈都是開一天,停三天的電,故我們的日常照明多半是煤油燈或蠟燭。於是,家家戶戶都會在晚上到屋外乘涼或睡覺。這一天晚飯後,又停電了,我們早早的將能睡的東西都搬到了屋外的曬場上,竹床,睡凳,用兩條長凳子搭好的木門板,再用井中打上來的涼水一一擦過降溫。屋裡漆黑一團,屋外墨黑的天空繁星點點,知了蟋蟀在盡情高歌。我躺在竹床上瞪著滿天的星星眨眼睛,奶奶坐在我身旁搖著芭蕉扇。「奶奶,給我講個故事唄。」我搖著奶奶的胳膊撒嬌。「我都沒上過學堂,咋會給你講故事?」「那就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奶奶仿佛被我的話勾起了往事,刺痛了心事,一臉的迷茫和辛酸。
按奶奶1994年去世時81歲推算,時間應是1913年左右。奶奶出生在一個八口之家,家住南岸的漢江邊上。具體位置不知是屬於現在的潛江市呢還是沙洋縣?無法考證,因奶奶也不知道,只是說在很遠的漢江邊上。奶奶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奶奶是最小的,家裡有七八畝薄田,一家人天天在田裡勞作,有收成的年份五穀雜糧還是有的,全家總不至於餓肚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雖緊,卻也平靜自在。
在奶奶五六歲時,就被她的媽媽硬逼著裹了小腳。奶奶說常常痛得抱著雙腳哭,但她媽媽卻不許將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打開。整個腳背變形,向上高高的隆起。所以,奶奶有著三寸金蓮似的小腳,走路顫顫巍巍的,如履薄冰。在我看來,這一雙小腳,穿鞋不好看,走路不方便,真是苦了奶奶。
奶奶人生得嬌小漂亮,平坦的前額,鵝蛋形的雙頰白裡透紅,小巧的嘴唇,細長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猶似一泓清泉,透著善良,透著調皮,透著聰慧。我常常感嘆,美麗與智慧集一身的奶奶,要是生在現在和平美好的時代,該是多幸福的人啊。我年少時,奶奶雖說已七十歲了,仍皮膚白晰,光潔的頭髮總在腦後梳個髮簪,耳朵上還戴一對小巧的圓圈黃金耳環。我常常扒在奶奶的肩頭,用雙手去玩她的那一對小耳環。
奶奶說別小瞧了這一對小耳環,常常有人來借了去治病呢.我驚得合不攏嘴,耳環還能治病?在過去那個年月,估計什麼事都有可能吧?反正奶奶是深信不疑,每次都迫不及待的取下小耳環洗乾淨了借給人家去救人。這也是奶奶人緣好的原因之一吧。
一天天微亮,奶奶家裡人都要去田裡勞作,當時奶奶年紀與我相仿,十一二歲已會做許多家務活了,於是被留下獨自為全家人煮麵疙瘩吃。許是好玩,許是好奇,許是想給家裡人驚喜,奶奶一人在家將麵團全做成了小面人。堆了滿滿一簸箕,然後全倒在鍋裡煮熟了,美滋滋的坐在灶臺邊等著家裡人回家來吃。
當收工回來的媽媽揭開大木鍋蓋時,一下子呆住了,一大鍋裡全部漂浮著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面人。奶奶本想著媽媽會誇她心靈手巧,沒想到媽媽拿著大鍋鏟就要去打她,大聲的罵著:「你這小蹄子,怎麼煮了一大鍋面人,這可怎麼辦好呀?」奶奶一臉的驚愕,嚇得大氣不敢出。原來,奶奶的媽媽認為,面人是不能拿來煮熟的,全煮死了,不吉利,是對家人的一種詛咒。
至此,這個陰影就籠罩在了奶奶的心頭。大哥大姐相繼生病走了,二哥外出未歸,可能是被抓壯丁抓走了吧,音訊全無。接二連三的打擊,二老也生病了。奶奶真成了一個不吉祥,詛咒了全家的人。好好的一家人,幾年時間都走了,只餘下奶奶一個人。
奶奶講起這些,全是悔恨,恨自已無知,恨自已帶給了全家人災難。我相信,奶奶至死也是相信這些無稽之談的吧?一種「斷腸人在天涯」的悲傷在她臉上蕩漾開來,眼神充滿了無助和悽涼。
上世紀三十年代,農村人的苦難,一家人的悲慘遭遇,豈是一個農村弱女子能左右的呀!年年戰難不斷,洪災旱災頻發,各種疾病流行,田產散盡,家破人亡,是時代賦予的產物啊。可奶奶卻成了背鍋之人。可惜年少的我不懂這些,無法寬慰奶奶那千瘡百孔的心。
成人後的奶奶一個人孤苦伶仃,嫁給了一個老實的莊稼人。第二年生了個女兒,一家三口艱苦度日。可好景不長,這個老實的莊稼人也一病不起,在女兒三歲時離世了。又只餘下奶奶與年幼的女兒相依為命。
一天,奶奶將女兒一人留在家裡,自己下地做活去了。卻聽到村裡人高喊日本兵來了。奶奶急得連滾帶爬的急跑回家,遠遠的看見兩個日本兵踹開了她家的門,奶奶嚇得躲進了屋旁的雜草叢中,大氣不敢出,只盯著屋裡,不停的在心裡祈禱神靈保佑女兒不要有事。等日本兵走遠了,奶奶才敢衝進家中,女兒躲在床後面黑漆漆的土布蚊帳後面。奶奶帶著女兒連夜躲在河邊的雜草叢中,不敢回家。
孤兒寡母的艱難,讓奶奶考慮重新改嫁,何況是在這種戰難的年代。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聽奶奶講是一個土匪頭目。奶奶嫁過去的第二年,這第二個丈夫決定建一所大房子,給奶奶一個安穩的家。建房子的地,是他親自挑選的,房子建得很大很好,寬敞明亮,四周都有高高翹起的屋簷,方方正正,奶奶巴巴盼著能過一段安生日子。不由得感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房子剛建好,這個丈夫就一病不起了。他們四處求醫,卻不見好轉,無奈之下,奶奶又想到了自己的不祥之身。就跑去請人看風水化解。結果別人告訴她,他們的新房子建在了龍口之上,必有災禍。奶奶嚇得沒了主意。就這樣,本來看起來身強力壯的丈夫又拋下她們母女而去。
第二任丈夫的去世,坐實了奶奶克夫之說。村裡所有人都認為奶奶命太硬,既剋死了自已全家,還害死了兩任丈夫,再也沒人敢娶她,別人看到她如看到洪水猛獸,躲得遠遠的。
在那個封建落後的農村,這樣的奶奶要帶著女兒過生活,得有多艱難呀!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奶奶用她的實際經歷,詮釋了泰戈爾的這句詩的含義。
後來,挑著貨擔走南闖北的爺爺遇到了奶奶。我的親奶奶難產去世後,年僅十歲的姑媽獨自一人守家生活,三歲的爸爸被送給了爸爸的舅媽去照料,一個家妻離子散,太需要有個女人來幫忙照顧了。於是,同樣經受了苦難的兩個人,心心相惜,走到了一起。爺爺奶奶拆掉那個大房子變賣了所有家當,奶奶帶著女兒隨爺爺遠走他鄉。於1954年來到了我的老家天門市拖市鎮。
奶奶去接回已5歲的爸爸,爸爸當時得了一種脫肛的病,肛門掉出來二三寸長,已潰爛發臭,爸爸整天光著屁股,蒼蠅追著爸爸跑。奶奶將爸爸視如己出,悉心的照料,看病熬藥,爸爸的病慢慢好了。
奶奶能說會道,家裡家外都打理得很好。村裡人安排奶奶到村裡做飯,所以奶奶燒得一手好菜。加之奶奶又樂於助人,誰家有個什麼難處,只要求到奶奶,奶奶總是力盡所能的去幫襯。村裡人都喜歡奶奶,接納奶奶。
奶奶用她帶過來的錢財,推倒了茅草屋,又建了個新的磚瓦房。並且為長大成人的大女兒,找了個婆家,風風光光嫁了出去。奶奶一直帶在身邊的這個女兒,嫁人後第一胎又遇到了難產,只留下了一個外孫女,女兒卻失去了生命。奶奶哭得死去活來,但終究喚不回女兒的命。這個外孫女,是奶奶唯一的血脈之親。所以,直到我記事,奶奶還帶著我去這個大表姐家裡玩,親戚間走動得很融洽。
到了姑媽要嫁人時,奶奶沒有因為兒女不同而厚此薄彼,當年給大姑媽做過的嫁妝,姑媽一樣沒少,聽奶奶講,光嫁妝用船拉了滿滿一船,拉到姑媽婆家,因婆家窮,房子小,連姑媽的嫁妝都放不下,雕花大木床搬不進家門。所以,姑媽是喜歡奶奶的,也是佩服和敬重奶奶的。別人都說後媽難當,可奶奶卻當得很成功。
奶奶幫忙帶大了我們姐弟三個孫子,直到1994年我讀高中時去世,與爺爺一起走過了40年的風雨人生。
這四十年來,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幾十年如一日,她躬身作揖,心虔誠匍匐大地,只為辛苦能換來希翼。
這四十年來,奶奶是否忘卻了她被認定的不祥之身,克夫之命了呢?將她的一生都融進了這個家,換來了爺爺四十年的悉心關愛,陪伴相守,相敬如賓,相濡以沫。
奶奶這一生,應該是活得明白明了。她教會了我要冷靜地看待生死,勇敢地直面慘澹,好好地珍惜當下,拼盡全力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我想,奶奶終於與她的命運和解,與她的人生和解,完成了她一生一世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