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教授曾言:「《天龍八部》可以說是一部中國的《戰爭與和平》,又是一部中國的《罪與罰》。」 龐大的支脈,眾多的人物,讓這部初寫於1963年的《天龍八部》,歷時4年方才完成。
作為金庸轉型時期的重要巨著,《天龍八部》不再僅僅將視角停留在社會本位上,開始探索更為本我的人性本身。在這部宏偉悲壯的作品中,金庸寫盡了人性,悲劇色彩濃厚。
美藉華人學者,著名文學批評家陳世驤先生曾在1966年寫給金庸的信中盛讚《天龍》,認為其有悲天憫人的古希臘悲劇色彩,並評價其: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八個字將這金庸筆下的婆娑世界,一言道盡。
金庸小說中常常充滿深厚的佛教意蘊,「天龍八部」出於佛經,有「世間眾生」的意思。而《天龍八部》,則將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法苑珠林·八苦部》),這人間八苦歷述的令人心痛。正所謂:天龍八部,有情皆苦。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但金庸筆下的主人公的悲劇更多的來自這後四苦。
l 愛別離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生離死別,自是人間至苦。
金庸筆下的英雄人物極多,但若論意氣之豪邁,行筆之光明,胸襟之廣闊,唯有喬峰。然而,喬峰的一生,註定是悲劇,生離死別盡皆隨身。
遇到阿朱,是喬峰在身世撕裂後的救贖。愛上一個人,就像多了一個軟肋。然軟肋易碎,塞上牛羊空許願,一掌之下,喬峰何曾想過,那個相約塞外牧羊,一生相隨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殞。從此,又成孤家寡人,無人知他懂他,無人再許白頭。
除卻死別,生離又何曾不苦?
自小離於父母,蕭峰從來不知道蕭遠山一直就在身邊。
自雁門關外一役,蕭遠山喪妻失子,了無生意。然自殺未果,一生便為了仇恨而活,哪怕再遇愛子,也不過做了兒子心中的「大惡人」。自此,生不能相見,直到最終相認之時卻又是分別之日。
親情、愛情,生離、死別,所謂愛別離,遍嘗其中。
l 怨憎會
「謂常所怨仇憎惡之人,本求遠離,而反集聚,是名怨憎會苦「」
和愛別離相對的,是怨憎會。相對於無法和相愛之人相守,和相憎之人相守,卻又是不得之苦。
《天龍八部》中多有相厭之人相遇,但最為典型的怨憎會,當屬段譽和鳩摩智、喬峰和康敏。
段譽和鳩摩智自天龍寺中初相見,一套絕世的六脈神劍便成了鳩摩智糾纏段譽的禍因。兩者雖同習佛法,興趣取向卻大相逕庭。糾葛從鳩摩智挾持段譽開始,兜兜轉轉,最後鳩摩智卻因段譽得以悟道終得解脫。
鳩摩智之於段譽是為怨憎會,而康敏之於喬峰卻是怨憎會苦。
人說「一遇楊過誤終身」,喬峰卻是「一遇康敏毀終身」。不過是一場百花大會,喬峰也不過是直男本直,想必做夢也不會想到,只是一個本能的忽略,會讓康敏記恨如斯。本該統領群雄,開創一番豐功偉業,奈何無意中得罪的卻是最陰狠的女人。從此,眾叛親離,落得孤苦半生。
與所厭之人相聚、相遇,果然是苦不堪言。
l 求不得
如果沒有人格意志的顯現,命運的無常帶來的只是苦難,而不是悲劇。「求不得」三字便是完美概括。
《妙色王求法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喬峰自幼長於宋,出場之時,已是英雄氣概,豪氣萬千。誓做殺胡除虜的英雄,卻不想命運讓自己成了宋人眼中的「契丹遼狗」。遼宋開戰,選大宋,就要背叛和遼帝的結義之情,選耶律洪基,就要面對和大宋刀兵相見,一面是刻在骨中的儒家傳承,一面是流在血裡的骨肉血脈,如何求得一份和解?
不想學武的段譽卻在無意中學會了六脈神劍和凌波微步。而所遇女子,但凡情意相投,總會「情人變親人」,當終心繫於一人,卻偏偏王語嫣心繫他人。
虛竹只想當一個小和尚,卻陰差陽錯下得逍遙三老的內力,練成絕世武功,情牽西夏公主,成為縹緲峰靈鷲宮主,統領三十六洞七十二島。
段正淳處處留情,留下女兒眾多,偏偏養了二十年的兒子不是自己的。
遊坦之苦戀阿紫,阿紫苦戀喬峰,而喬峰心裡卻只有阿朱,阿朱偏偏又因他而死。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為了無崖子鬥的你死我活,可無崖子偏偏喜歡李小妹。
莫容復一心復國,為了招兵買馬去西夏參選駙馬,卻失人失心,最為可悲的是,一生除了一個復國夢,竟不剩分毫,卻連一個復國夢也只是一個泡影。
……
金庸告訴我們——命運這東西遑論公道,它最殘酷的一面,不是給你一個坎坷的身世或者多舛的命途,而是把你不想要的東西統統給你,你想要的始終得不到。
虛竹的故事最妙和最諷刺的就是,求佛竟也求不得?一部天龍八部,寫盡佛教思想之能事,卻能得出這個結論,也是很了不起了。
l 五陰熾盛
色想受行識為五陰,集眾苦為一身,入色身苦擾不得脫,此為五陰熾盛苦,倉央嘉措在《問佛》中將五陰熾盛苦解為 「放不下「。
段延慶的奪位計,段譽的相思情,慕容復的復國夢……一局珍瓏棋,除了糊裡糊塗的虛竹,哪個又能放得下?
金庸小說中充滿了佛法的悲憫,天龍裡講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家國武林,各色人物最後或生或死,或解脫或受苦,都在於「放下」二字。
鳩摩智放下了武功,蕭遠山放下了仇恨,慕容博放下了復燕之夢,段譽放下了「心魔」,鄧、公冶、風放下了家臣誓言,他們都解脫了。
慕容復,耶律洪基,康敏……或瘋或死,卻也解不了,盡在貪嗔痴。
上世紀5、60年代,處於英國殖民下的香港由於戰後大量難民從中國大陸湧入,人口問題變得更為複雜。一方面黑幫叢生,政府腐敗,另一面又處在經濟騰飛的前夜。
各種思想的碰撞,使得金庸筆下的主人公或多或少都糾結於自身身份的認同。在這場身份的糾結中,最甚者,自是蕭峰。
一出場,便是萬人敬仰的喬幫主,喬大俠,誰料以一場杏子林,轉眼變蕭峰,成了萬眾唾棄的「契丹狗」。
中國人向來的概念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是身世有異,所有的過往便均被抹殺,人還是那個人,情卻不再是那個情。
自有受儒家思想薰陶的喬峰,一心只想做殺胡除虜的大英雄,但胸口一個狼圖騰卻清楚表明他是一個契丹人。不同於之前的臉譜化,在《天龍八部》的創作上,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
十九回「雖萬千人吾往矣」,聚賢莊一場大戰,喬峰出招,便是那江湖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精彩處在於,
喬峰凜然道:「我是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武功深厚,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可見即便武功招式,也充滿了夷夏之防,華胡之異。
諷刺的是當玄寂使出「天竺佛指」時,喬峰所言:
」你這也是天竺胡人的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眾人聽了,心中滿不是味兒。
孰是孰非?孰黑孰白?在世俗的眼中標籤大過一切。而錯位的身份難容於那些所謂的正統人士的眼中。但在喬峰的追問下,也不禁啞然。
跳出恩怨情仇,《天龍八部》的格局之大,在於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雁門關外,阿朱一句,「你是漢人也好,契丹人也好,與我全無分別。」終於讓喬峰放下心結,成為蕭峰。「從今以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宋人為榮。」
但終究蕭峰為了宋遼和平,雁門關外,自戕而亡,在一段民族無法融合的時代前,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為自己無法融合的身份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天龍八部無疑是一部優秀的悲劇,每個人在這無常的世事、暴虐的命運前,被蹂躪、擠壓,甚至毀滅。而根其淵源,卻無人不冤。
較之寫射鵰時候的「青澀」,《天龍八部》裡,金庸寫武俠的功底已經爐火純青。而小說中所涉情節之複雜、人物關係之繁瑣、時代背景之宏大、立意之深刻已非早期作品所能比。
不同於一般的通俗小說,《天龍八部》,在這愛恨情仇中裹著的是社會和人性中無法逾越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