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為了從《金瓶梅》裡挑些淫穢片段出來研究,我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來,那種片段字數本來就很少,二來看到的本來就是刪減本。
於是從頭至尾披沙揀金,好不容易找到了幾段,發現基本上沒什麼美感,不禁想,這種東西,居然也能使人想入非非?看看人家《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寫得才叫細膩柔情,隨便看上兩段,幻想就來了。
說真的,《金瓶梅》裡的性描寫,從來沒讓我產生過性幻想,我只是覺得,這種操作,好像是機器人之間的?況且我那時候正處於人生中最充滿理想主義幻覺的時期,總覺得談戀愛有些浪費生命,卿卿我我更是拖後腿的事。
一年之後,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因為買的是地攤上的盜版書,缺了43萬字,不過故事情節大致都有了。我反覆讀了前面幾章,覺得真是汪洋恣肆,那種生命力飛揚的狀態,那種筆酣墨飽,盡情潑灑,心走到哪,筆就走到哪,讓人頓覺天地之間,只有笑笑生一人,那種狂狷,李白有時候雖然也能帶來,但是李白始終太超脫,始終在迴避瑣碎,但是笑笑生,一直是活在瑣碎裡的。
我有時候不禁會想,一個男人為什麼會那麼瑣碎?他的眼睛是什麼眼睛?他是不是吃了什麼過目不忘的藥,以至於看見過的任何一處場景,都在他筆下活了過來?
我一直覺得笑笑生做了一件創世紀的事。在他的世界裡,他就是帝王,他冷眼旁觀,以萬人為芻狗,那種慈悲到幾乎冷漠的眼光,多麼像一個上帝。
笑笑生眼裡有一座江山,他高高在上,從來沒有為什麼人什麼事低下頭來過。笑笑生一定是很懂得莊子的。因為他是市井最深處的莊子,所以他講起故事來,你的耳朵就不是在天上飛,你是貼著地面飛。你一邊聽,一邊會想:啊,原來,我們是這樣活著的,他居然全知道。
一個人身邊,有笑笑生這樣的人,太震悚了。因為他對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照單全收,你想遮掩的不想遮掩的,他全給你一筆一筆記下來。為什麼會有人把《金瓶梅》和《史記》相提並論?因為真實。
人就是這麼活的,不管他寫出來之後你看了,會覺得多麼刺目多麼不堪,但人就是這麼活的。
笑笑生雖然作壁上觀,其實他的脾氣常常不可忍耐地表露出來,他的價值判斷,他的正義感,常會或隱或顯地逗漏一點,比如抨擊官場腐敗的唱曲,比如水秀才在西門慶死後,為他做的銘文,那樣的猛志,那樣的犀利,那樣的果敢,那樣的家國大義,我在《紅樓夢》裡,從來沒有感受到過。
如果沒有這些片段,《金瓶梅》的價值就要削弱不少。
(為什麼我老要拿《紅樓夢》來比?我也不想這麼比,好像我對《紅樓夢》有偏見,但是在普通人眼裡,《紅樓夢》不是可以和《金瓶梅》比一比的嗎?要是《水滸傳》也可以,我早就拿《水滸傳》來比了,可它不夠格。)
《紅樓夢》和《金瓶梅》比起來,太四平八穩,它充滿銳氣的地方,真的很少,即使是「文死諫,武死戰」,即使是「國賊祿蠹」這樣的說法,也不過透露著一股局外人的酸腐氣息。那種氣息對於前進的人生,其實沒什麼益處。
賈寶玉是退的,恨不得退到胎兒時期,因為只有那樣才能留住美好,但是西門慶是進的,恨不得進成人上人,為此可以不惜手段。
雖然不惜手段很不好,但是他進的態度,就是積極入世的態度,一個男人,不進,還有什麼魅力可言。
所以,我真的,很喜歡西門慶。
我以前喜歡西門慶,不太敢說,因為怕說出來,被別人罵,但是在讀了許多次《金瓶梅》之後,我發現我真是越來越喜歡西門慶,我沒法掩飾,除了他直接間接地促成了幾樁命案,是不可迴避的人生汙點之外,我真的覺得,西門慶是我最欣賞的男人類型。
從外貌上來講,人家不僅長得好看,人家還高,人家不僅高,人家還白,人家不僅白,人家還胖(這一點對於我的審美很重要),人家不僅高、白、胖、帥,人家還有錢,最關鍵的,人家有情趣,人家會討女人喜歡。
人家是五大三粗,認不得幾個字,也不會寫情書,但這都擋不住有女人喜歡他。雖然喜歡他的女人不是因為他的錢,就是因為他的性能力,不過當今這個世界上,誰又能保證一個女人喜歡你,和這兩點沒有關係?
除了李瓶兒是愛他這個人,他幾乎沒有得到過愛情,但是人家畢竟有愛情,而且即使人家睡過幾十個女人,人家也從來沒有辜負過一個,要不是周圍的女人嫉妒心作祟,他滿可以和這些女人和平相處。他雖然放浪,但是真心想去傷害一個女人,這樣惡毒的心思,他幾乎從未有過。
除了討女人喜歡,西門慶也討男人喜歡,他做人從來都是能屈能伸,對於那些窮兄弟,對於比他地位低的親戚,可以說是相當慷慨了。他人生境界不高,是凡夫俗子,但是他比周圍的任何一個男人,都要好。
從《金瓶梅》裡,你幾乎找不到比西門慶更好的男人,傅夥計是個徹頭徹尾的老實人,可他太無足輕重,周守備不錯,可他也無關緊要,他做過了什麼事,笑笑生沒空去寫。
凡是笑笑生下了筆力寫出來的男人裡面,沒有一個人的魅力,可以超越西門慶。他懂得享受,酒色財氣樣樣俱到,他也會裝腔作勢,跪舔名流,但他不讓人厭惡,他時常助人,不管是虛榮心的滿足還是圖別的什麼,總之人家做了,而且很坦蕩。
為什麼西門慶死了之後,即使笑笑生繼續逞了一翻筆墨功夫,讀者還是覺得後四十回淡而無味?一來因為西門慶實在太鮮活,我們和他相處了八十回,他的優點缺點都在眼裡,他死了,就像一個舊相識死了,總覺得要停下來悼念一番——暫時只能把後四十回放到一邊。
二來是因為陳經濟和西門慶比起來,真的是毫無魅力可言,即使他會寫情詩,也會勾搭女人,但是那些手段都是雕蟲小技,他整個人閃光的地方實在太少。
我總覺得他這樣的男人,不值得笑笑生如此浪費筆墨,由此可見,要從生活中找出一個值得去花費筆墨的男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就不信,如果西門慶身上沒有足夠的閃光之處,笑笑生那樣的不羈之才會用80回的筆墨去寫他?你乾脆殺了他得了。殺了他也比勉強他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