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就看到過這段話: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的成了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的一粒硃砂痣。那時候覺得可恨,男人真是貪心的動物。
而等到讀過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後,接觸到男主角振保和他生命中兩個女人:紅玫瑰嬌蕊和白玫瑰煙鸝。我開始覺得,與其說振保不知滿足的貪慾可恨,不如說他喪失愛人的能力可悲。
這篇小說情節很簡單,振保為了自己的安穩世界,在拋棄紅玫瑰嬌蕊後,娶了白玫瑰煙鸝。多年後他與嬌蕊相遇時掩面哭泣,嬌蕊已經找到了幸福,而他繼續守著自己的安穩世界,不痛不癢地活著。
人物性格鮮明,振保是不顧一切向上爬的「奮進男」,嬌蕊是放浪熱烈的「風情女」,煙鸝是尚未開化的「乖巧女」。小說篇幅很短,但不得不說張愛玲是個通透的人,以華美精煉的語言寫盡男女戀愛時的狡黠心理,同時以冷酷的筆調道盡男主角的悽涼結局。
起初相遇時,僅通過振保和嬌蕊之間的輕微肢體接觸,和寥寥幾句對話,就傳達給讀者男女之間的曖昧氣息。作為讀者,儘管振保一開始自我克制「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而嬌蕊也已為人妻,但我絲毫不懷疑他們之間會發生一段姦情。我想,這就是張愛玲對男女心理揣摩透徹的功力。
當振保和嬌蕊開始幽會後,我以為這只是兩個寂寞男女之間的一場「偷情」遊戲,沒成想嬌蕊當真動了心,在她這兒反倒成了愛情。尚未開始關係時,她開始迷戀振保,「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菸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細剩的香菸」。
嬌蕊曾是個呼風喚雨,玩弄男人的人,卻如此小心翼翼地愛慕著振保。振保和嬌蕊終究是不同的,他立志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而他要做這個袖珍世界的絕對主人。他怎麼可能讓嬌蕊這個放浪的有夫之婦壞了他的名聲呢?
此刻的嬌蕊並不知道這個男人已經在心裡計劃如何離開了,她只是越發地愛慕振保,「她常常向他凝視,眼色裡有柔情,也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她寫信給丈夫坦白以求成全,她還傻傻地以為這是兩個相愛的人要向世俗宣戰的愛情力量。但在振保看來呢,她越是自嘲地表達愛意,他就越是惶恐,越是想儘快離開,怕眼前這個「為愛不顧一切」的放浪女人出了差亂。
振保母親看出端倪後的旁敲側擊,徹底堅定他必須向嬌蕊攤牌離開的決心。他開始組織體面相當的話,「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以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不得不說,這個男人連離開的時候,都要把錯誤歸咎到女人身上。
而嬌蕊呢,曾經不可一世的她,低到了塵埃裡,她乞求著,「我會改的」「你別怕」「我不會連累你的」。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心裡一緊,這個狠心的男人「教」會她什麼是愛,卻又結結實實地傷害了她的愛。不知道以後的她,是繼續在男女遊戲中得意呢?還是沒有對愛灰心,找到了愛人呢?
在公交車上相遇已是多年後,此時的嬌蕊已不復當年的風情,但是她懷裡有孩子,眼裡有愛,嘴角有笑意。面對振保的「你好麼」,她坦然地,一字一頓地說:「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我想,真好,真慶幸她沒有喪失愛人和被愛的能力。而振保呢,他這麼一個體面的人,在公眾場合,面對曾經狠心拋棄的女人,竟然哭了。
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哭呢?是在後悔當初拋棄嬌蕊嗎?是因為和白玫瑰過得不幸福嗎?不,都不是。他只是在哭他自己,他只是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心,沒有愛過人,不痛不癢地活著。不管他當初選擇白玫瑰,還是選擇紅玫瑰,他都是這樣的可悲結局。
他得到了嬌蕊的心,又拋棄她,他是最大的贏家,可他又是感情裡最大的輸家。他沒有享受過嬌蕊卑微歡喜的愛慕,他沒有嘗過嬌蕊被他拋棄時的痛苦,哪怕他殘忍地「教」會了嬌蕊什麼是愛。在愛情裡,他始終是個懦夫。當初的他,拋棄嬌蕊,現在的他,也不曾愛過煙鸝。他哭,只是哭自己,只是嫉妒嬌蕊,嫉妒她知道什麼是愛,嫉妒她受傷後還有愛人的勇氣。
振保維持著闖出來的穩固世界,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絕對的主人。他活著,就是為了在名譽和地位的階梯上向上爬,感情對他來說不值一提。然而這麼多年過後,除了光鮮的世俗成功,他還剩下什麼呢?他像從來沒有活過一樣,從不曾為感情押下賭注,因此從未得到真正的快樂,從未嘗過愛和被愛的滋味。
可悲的是,那一瞬間的流淚頓悟,也沒能改變他。所以到了最後,他還是選擇做一個體面的人,守著他一手建立的完滿世界,折磨著不愛的白玫瑰,在自我拉扯中老去。
我想,一輩子都喪失愛人和被愛的能力,就是他自我選擇的最大懲罰。
文:凡亦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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