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深圳四十年,中國改革開放縮影。特區騰飛,承載親歷者命運。作者經歷豐富,見證了深圳這座城市的發展繁榮,並將許多真實事例寫成了一系列「深圳故事」。相互關聯又獨立成章的五個故事,反映了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獨特側面。特區的騰飛故事,也是特區開拓者的命運故事……
接上篇……
不久,周圍的店鋪也都按新價格調整,差價自然落進李瑞豐的腰包。李瑞豐沒獨吞,他知道獨吞的財不長久。李瑞豐拿出差不多一半的錢分發給手下的混混,也就是他所謂的「兄弟」們,包括刀疤臉、胸毛、文身、瘸子、鄧衛東等人,即便如此,他也成大款了,名副其實的大款。
李瑞豐並沒有如當初想像的那樣買金項鍊回去見人就一份,也沒有買收錄機回村裡一天到晚播放鄧麗君,他越發謹慎了。
雖然有錢,但他知道這錢不安全,所以特別小心,天天擔心著什麼意想不到的災難發生。
李瑞豐表面上對手下的混混非常好,實際上對其中任何一個都不放心。他喜歡獨立思考,多動腦筋。他知道打下東門這塊「天下」靠不怕死,但守住東門卻需要動腦筋。
李瑞豐總是在動腦筋方面比刀疤臉、瘸子快一個節奏,所以這些人也服他。當他們賺店鋪租金差價賺得吃不完喝不盡的時候,李瑞豐率先想到自己蓋店鋪。
他把想法告訴幾個手下,刀疤臉和瘸子都覺得大可不必。刀疤臉說我們就這樣收租金差價蠻好,幹嗎費那個事情?
瘸子比刀疤臉懂得多,知道自己蓋店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可能,因為有關部門是絕對不允許他們隨便蓋房子的。李瑞豐堅持己見,自己掏錢,在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蓋起了一排店鋪。
上下兩層,樓上樓下連成一體,下面做門面,樓上做辦公室或住人。因為比居民樓適用,房子還沒蓋好,立刻就被搶租一空,租金比那些由居民樓改造成的店鋪高。
有關部門不知道是沒注意還是根本就沒有想到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不辦任何手續就敢蓋房子,所以,居然沒有一個部門出來幹涉。
李瑞豐早就想好了。不辦手續蓋房子不犯死罪,最壞的結果就是勒令拆除,所以他不怕。
另外就是他相信國家的管理部門多,正因為多,好比一扇門上掛了好幾把鎖,反而留下大口子,這個部門以為是那個部門同意的,那個部門以為是這個部門同意的,所以即使某個部門注意到了,也不一定就會立刻來管。
退一步說,就算哪個部門注意到了,並且不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的來管,也還有一個了解和處理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由於涉及的面廣,部門多,隨便哪個部門耍官僚主義,或者沒有盡心,協調不到位,就可能拖幾個月甚至幾年,到那個時候,李瑞豐蓋房子的成本早就從租金當中收回來了,不會有任何經濟損失。
後來事態的發展果然如李瑞豐所料,那個沒有辦理任何手續的小二樓居然從80年代保留到了90年代,到90年代土地部門要求強行拆除的時候,工商和稅務部門居然還不積極配合,理由是,這排二層小店鋪的存在,繁榮了東門商業街的經濟,增加了國家稅收,解決了部分下崗職工就業,全部都是好作用,並沒有壞作用,幹嗎一定要強行拆除呢?土地部門說雖然沒有壞處,但起碼也應該辦一個手續吧?哪怕辦一個臨時用地手續。李瑞豐嘴巴上沒有說,心裡想,說得輕巧,當初如果我要是主動去辦手續,花錢不說,三年你們也不一定能批,等你們批下來了,東門改造早開始了,還有我的份?
嘗到甜頭,李瑞豐自然舉一反三,又陸陸續續採用見縫插針的方法在整個東門市場的各個角落擅自興建了一批小商鋪。由於東門市場寸土寸金,所以,李瑞豐的個人財富迅速擴張。
這種擴張很快帶來新問題。
首先是內部問題。
李瑞豐調整內部關係的法寶靠哥們義氣。不管是真義氣還是假義氣,在創業初期,這個法寶管用。但隨著財富的迅速擴張,就起反作用了。哥們義氣的精髓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錢少的時候沒問題,錢多了,難道真讓李瑞豐每個月拿出幾十萬上百萬與手下的人「共享」?
別說李瑞豐捨不得,就算他捨得,也不能這麼做。手下人是什麼素質呀,讓他們手上有幾萬甚至幾十萬,肯定吃喝嫖賭招搖過市。
給李瑞豐製造惡劣影響惹麻煩不說,也不可能再為李瑞豐賣命了。賣命的前提是窮,富了,誰還願意為別人賣命?這個道理李瑞豐非常清楚,所以,他絕對不會與手下真正有福共享。
但是,有福同享是他起家的「理論基礎」,現在要推翻,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剛開始,李瑞丰采取少報收入的辦法。這個月明明有三十萬收入,他說只有十來萬,或者說要拿出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出來「打點」方方面面關係了。
但手下「弟兄」不是傻子,一個月兩個月好說,大家給豐哥面子,時間長了不行。李瑞豐很傷腦筋,充分體驗了沒有錢煩惱,錢多了也是煩惱。
他也看報紙,從報紙上知道自己的這種情況叫「對資本的駕馭能力有限」,但李瑞豐不服,他覺得應該有辦法化解矛盾。他做過各種假設和思考,甚至想到乾脆見好就收,每個月幾十萬收入就算了。
但是不行,一是不甘心,明明能賺更多的錢,難道就因為懷疑自己駕馭能力而刻意限制發展?另一方面,不進則退,隨著經濟高速發展,深圳名聲在外,引來各路神仙,包括靠不怕死吃飯的「精英」,都是餓死鬼投胎,來深圳的目的就是撈世界,一天到晚兩隻眼睛像牛卵子,到處尋找黑吃黑的機會,如果李瑞豐不迅速壯大,很快就會被後來者吃掉,到時候,不僅財路被人家掐死了,連命都搭進去也說不定。所以,他必須不斷進取。
外部因素也逼人。
隨著李瑞豐實際控制的店鋪越來越多,樹大招風,方方面面來找麻煩的日益增多。比如他擅自興建的那個二層樓商鋪,剛開始有關部門可能真沒有在意,現在看見他每月收入那麼多,紅眼的人與日俱增,舉報的人不在少數,就不斷有人來管了。這些人都需要李瑞豐應付、擺平,每次都讓李瑞豐氣短,感到力不從心。
沒有身份呀,李瑞豐想,對方不拿正眼瞧他,使得本來難應付的場面更加難應付。有一次他跟人家周旋了半天,對方也打算手下留情了,最後竟然冒出一句:讓你們領導來吧。一句話把李瑞豐說傻了。
領導?誰是我的領導?我哪裡有領導?於是,本來似乎已經解決的問題,又要從頭開始,對人家說我沒有領導,我是「老大」。能這樣說嗎?不能。於是,只有加倍做工作。
有一次,李瑞豐把工作做得太到位了,超出了對方的預期,對方是一個沒有壞透的小貪官,有些不好意思,情急之下,小貪官給李瑞豐出主意,說:你應該成立一個公司呀。
「成立公司?」李瑞豐問。
對方點頭。
李瑞豐還不是很明白,希望對方能說得更明白一些。
在李瑞豐的印象中,「公司」是一個「單位」,好比他們粵海縣的漁業公司、林業公司、農機公司等等,哪能是他一個靠不怕死混飯吃的鄉下人說成立就能成立的?
對方見他態度誠懇,虛榮心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好為人師的品質得到進一步展示。
他告訴李瑞豐,如果成立一個公司,好歹算有個單位,那麼無論遇上什麼事情都有了一個緩衝,比如像這樣遇上超出規範的事情,管理部門就可以找你們公司來協商,看你們態度好壞決定處理辦法,最後就是真要處理了,也會先給你們公司發一個限期整改通知書,過一段時間再來檢查落實情況,等到他們再來檢查的時候,你們態度再誠懇一些,表示深刻檢討,一定整改,歡迎檢查指導,方方面面做得周到一點,事情也就算過去了,起碼可以對付到下一次上面布置的大檢查的時候再說。總之,有了「單位」,就有了一道屏障,多了一個迴旋餘地,如果人家想幫你,也有個過場可以走,不會直筒筒地抵到牆角,不處理不行。
李瑞豐不傻,這番道理即便沒有當場完全領會,起碼夜深人靜的時候仔細一想就能想明白。明白之後,李瑞豐忽然理解什麼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了。
他馬上就意識到這是他解決當時內外矛盾的最佳良方。
李瑞豐想,只要成立了公司,就可以給手下的那些弟兄按月發工資或獎金,而工資和獎金總是有個平均標準的,總是有限的,不會把每個月的收入全部分光吃光,就會產生積累,公司就會一天天壯大,就會成長。
而對於外面,好歹算有一個單位,把公司董事長頭銜一扛,無論是誰都得賣個面子,不會太小瞧。到時候遇到什麼情況,先由下面的「部門經理」應付著,能頂過去最好,實在頂不過去了,最後才由董事長出面,不會一上來就把自己頂在第一線,一點退路都沒有,對於那些權力小胃口大的人,還能以「公司制度」作為擋箭牌,不必每次都破費那麼多。總之,李瑞豐決定成立公司。
李瑞豐知道瘸子和刀疤臉這些人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省油的燈,所以,關於成立公司的事情,事先他並沒有對他們說,暗中找人操作,而且就找那個給他出主意的小貪官操作。李瑞豐捨得花錢。
他相信只要花錢就一定能辦成。如果花了錢還辦不成,那麼對方幹嗎還出這個主意?結果,在花了錢之後,李瑞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公司營業執照辦下來了。
李瑞豐大事不糊塗,平常跟手下的人稱兄道弟,但在註冊公司的時候一點都不含糊,不僅公司名稱直接用他自己的名字,而且註冊資本幾乎全部是他一個人的,另外兩個拉來陪著的親戚,只象徵性地佔了極少一點股份。
瘸子識相,知道自己根本鬥不過「豐哥」,再說木已成舟,不如把話說得漂亮一點,於是帶頭表態,堅決擁護,還說「豐哥」成立公司的決定非常英明,結果,瘸子被李瑞豐安排做了公司副總,分管保安工作。
刀疤臉咽不下這口氣,跟李瑞豐攤牌,說他打算離開東門,另起爐灶,希望李瑞豐看在兄弟一場的面子上給點遣散費。李瑞豐滿口答應,還說兄弟大了自然要分家,但是分了家還是好兄弟,說得刀疤臉想發作都找不到藉口,客客氣氣走了。
(丁力作品《深圳故事》連載中……敬請繼續關注……)
丁力的作品大多以深圳為背景,緊貼現實。更難得的是,他能把枯燥的題材寫得活靈活現、引人入勝,長篇小說幾乎本本暢銷。
——陳建功
丁力的小說栩栩如生地描摹出當代都市社會光怪陸離的浮世繪,可貴的是他一直對筆下形形色色的商場人物保持著一種平等、深切的人文關懷……
——莫言
看了丁力的小說,我覺得文學不能再是傳統的宏大敘事。丁力建構了另外一種文學宏大敘事——以經濟活動為背景的財經小說、商場小說。我覺得未來文學很可能就發生在丁力這樣的自由作家那裡。
——孟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