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人 與 狗 的 故 事 》
鄒仁龍
不知何時起,小區新來了一個駐客。他是一個老人,在這個高,大,上的『江南華府』中隱居了下來。用『隱居』定義,似乎不太確切,但細想,又恰如其分。
『江南華府』,在這個新貴之城,雖還不能排名前十大奢華富麗的小區之列,但用高,大,上三個字代言還是貼切,形象。高樓,廓道。假山,花草。休閒,健身。幼教,醫療。購物,娛樂一應俱全。這與老家的那個窮鄉僻壤之地相比,雖不能算是入了天堂,至少也已不是同日而語的了。
然而入住不久,老人情緒與感受表達卻令人費解,老人從這個高大上的小區的高高圍牆內轉了幾圈後,心裡就有些悶悶不樂。再加上每次從正門進入小區時保安對他身份的盤問,人臉的識別,冰冷的斥詢,懷疑的眼神,譏意的表情,出入證的查驗。讓老人很是不適。再到後來黑白影片中經典場景似的拿槍指著腦門的畫面出現,老人的心裡更加難以接受。理解萬歲的背後,是一個花甲之人無奈的牴觸隱藏。老人的幾次卑躬屈膝,點頭哈腰表演之後,換成了他息影閉門的陋習。要在這個年齡再作一回蛻變,無異於又一次脫胎換骨。而且並不一定就能成為夕陽殷血的蝴蝶蛻繭,涅盤重生……
自囚於陽臺,欣賞的風景依然是眼前馬路的挖了修,修了挖。塵土飛揚,滿目瘡痍。道邊的樹木,移了栽,栽了移。殘枝斷須,葉敗花落。此情此景,年復一年何時了?才見新容,又睹花焦……
城市的痛,也成了老人的痛,老人不斷地反思,懷疑自己老套的思維定式與陳舊的價值觀已經與現代進行曲不同調,不同步。甚至是格格不入?
於是,他再次選擇看書,尋覓慰藉。老人在鄉下老家時,也做過教書先生,識得幾個字,懂得幾分理。他早已過了怨天尤人,憤世嫉俗的季節,風風雨雨早就將他化刻成了醜枝老滕。只是田園溪邊閒雲野鶴慣了的落羽鳥,一下子落於一片布滿了監控,探頭,電網,以及近乎於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的高樓林立的新森林,這樣的高牆幽院中,適應的過程還是有點冷酷,糾結。
既然是陋習,命中注定就是要改造的對象,兒女們的規勸漸漸變成了教育。人老了,就得重新學會乖巧,再溫習一回聽話孩子的功課。《三字經》的復讀。
於是,老人又走出了陽臺,走出了樓道口。
開始時,他還是有些牴觸情緒,只是遊走於自家單元附近,而且,他自選了時間,清晨,傍晚。
起初的時候,當他從清晨的一抹晨光照射到樓道口那條彎曲的柏油路上的時刻,老人便會準時走出家門,緩步走下樓梯。他的家住在二層,所以他選擇了在老家業已養成的走樓梯的習慣。一是他厭於乘電梯那種自閉後不由自主地上升與下墜的感覺,有一種被左右,被囚籠的窒息,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再者,樓梯的爬上爬下,也有助於腿腳的舒展,筋骨的活動,還有拾級的節奏之趣。
第一次出門走下樓梯,他便看到一個和他一般上了年紀的老嫗佝僂著身子在樓道口的旁邊拾掇一些蔬菜。看成色,就知道是本地的當季菜品,蔥綠新鮮。老嫗知道有人出來,不聞不問,於衷無動。到是匍匐於她身邊的那條狗,稍稍地抬了一下半閉不合的狗眼眼帘,從狗眼中射出的一絲綠光中,老人讀出了夾雜其中的警惕與防備。然後,狗又漫不經心地合上眼皮,但老人從狗眼皮後凸起的眼球包的左右滾動中,知道它玩的那些外松內緊的小伎倆。老人自己在老家裡也養過狗,並且不止一條,他知道狗的特性,如果再靠近,它就會豎毛,呲牙,虎背。最好是沒等它張嘴時遠離,因為,狗眼從來看人低……
後來,老人從兒女的家常閒談中知道了這個老嫗的背景,原來她就是這個單元一二層的主人,她是當地的原住民,現在還在一些城管看不見,摸不著,管不到的旮旯裡偷偷種些蔬菜,應時應節地拿到小區的後門口擺個地攤售賣。
開發這塊地皮時,開發商給了她兩層四套房作為補償,她賣了一套,租出兩套,一套自住。賣出的那套,就是二層老人現在兒女們的居所。二層租住的另外一家,是難得一見開門的母女倆。老人與之的第一次偶遇,將她們當成了姊妹花,倆人看上去同樣的細皮嫩肉,風韻卓然。氣質雍容爾雅、衣著華而不俗。她倆幾乎與老人一般地深居簡出,很長時間以後,才從一些隻言片語的拼湊中,勾勒出她們的故事情節,原來對門是一處包養的金屋。藏嬌的是一對母女,母親在某保險公司任職,女兒還在上學。難怪偶爾才能難得一見有一中年男子開著保時捷過來與對門的女人同享人倫。
後來在家裡開家庭課的時候,小老師給老教師開講時這樣授課。當今這個世界,千萬別用眼球去求證女人的年齡,別用經驗去判斷廣告的可信,別用良知去度衡新聞的真偽……
眼見的不一定為實,耳聽的也並非為虛。不然,就難為了《紅樓夢》的那句讖語,也難為了自己本已迷糊了的心智……
樓下就是老嫗自住的房子和租給兩個年輕人合住之所。樓下兩個時代的人生形象對比,寫照。又讓老人在他的作業中寫下了這麼一句。眼見的欺騙性,在這裡可以輕描淡寫得以詮釋。從相貌,年齡,皺紋,言行舉止,職業類別,梳妝打扮等等,等等。在江南華府,都是財富的一塊蒙眼布。只有扯開這塊蒙蔽雙眼的布,才能看清每天早晨前來收垃圾箱的那個小個子婦女,同樣與賣菜老嫗一樣的是四套房子的千萬富豪。並且,還不算子女的工廠,商鋪……
就連這江南華府的狗,貌似都和鄉下的狗也非一般可比。同是中華田園犬,鄉下人養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條普普通通的土狗,而老嫗的狗,就很特別,特別到讓人匪夷所思,嘖嘖稱奇。
老人一來二去的躊躇腳步聲,漸漸成了匍匐狗的記憶,從開始的冷眼警視,而後的抬眼觀察,再後的尾尖微微翅起,搖擺。這些細微的動作,細微的變化,說明老人的身影在狗眼中已慢慢長大,不再是侏儒。但身影的長大,並不意味著就是近親,那只能說是一種接受,甚至只是一種形式主義的表達,老人相信,狗進化到當今,耳濡目染了近一個世紀人的行為舉止,這點雕蟲小技的模仿,對於一個充滿靈性的生物來說並非難事。它的聰慧,它的記憶,用於這些學習還是應該綽綽有餘……
老人來到這個城市,已一年之久了。由於他深居簡出的陋習而造成的負面,就是沒有朋友的交結。賣菜老嫗還是平淡的一如既往,對門的金嬌自然對他視而不屑,樓下的年輕人依然匆匆故我,奮鬥前程。至於那些門崗的,巡邏的保安,他也懶得一見,甚至有些唯恐避之不及。唯獨與這條狗,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
狗善解人意,狗通人心。從狗的眼神裡,老人看出了它不再將自己列為外敵。至於能否成為知己,那就要看緣分的深淺和造化了,這本『心經』的念成可不能指望一朝一夕。並非所有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老嫗照樣日復一日地到小區後門口賣菜,她的狗也同樣不離不棄地相隨並匍匐於左右。老人注意到,這隻狗很神奇,其神奇之處就在於,從他來到這個地方之後,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次狗的叫囂,狂吠。老人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狗也會存之啞巴殘疾?但後來的觀察推翻了這個臆想的假設,當它與老嫗回家之後,它也會撒歡,也會低聲叫喚。
狗是一種記憶力與模仿力超群的動物,上蒼不但賦予了它忠誠,機敏,還賦予了它的堅韌,隱忍。老嫗的這條田園犬,最難能可貴之處就在於它已經修煉到了怒而不言,遇貧不囂,只是還有些低眉垂眼,坐地仗勢……
但狗就是狗,哪能與人比?
老人也養過許多條狗,他一直相信,狗懂人言。只是無法用狗語表達。所以,狗與人交流時,才會有更多的肢體語言。搖頭,擺尾,追逐,繞腿。怨鳴,狼嗥。呲牙,咧嘴。蹭毛,坐腳,舔舌,嗅聞……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每個動作,都含喻意。要數表情包的豐富,第一唯狗莫屬。
狗的另一狼性品行,就是能夠自我舔療。正是這一點,讓老人從小到老都對狗一直另眼相看。越是土狗,這種能力越強。這就是萬年殘酷叢林法則中煉得的遺傳,越是草根繁衍得越是旺盛……
四月的天,八點的太陽就已經暖人。老人置身於晨陽,影子被陽光像拉麵似的從東往西拉出好長,與身體不成了比例。這時候老嫗的蔬菜已經擇分得差不多了,正艱難地準備直腰起身,狗已經早她一步站立,伸展起懶腰。
老人也拖動著身後長長的身影走上前幾步給老嫗搭手幫忙,將擇好的菜搬到她的那輛很小的三輪車上。老嫗也沒有用一句越語吳調的鄉音道一聲謝,但能像她的那條狗一樣同步地接納並達成一種默契本身,就足以說明老人在融合於社區人際交往的作業上,小老師會給予加分。
狗伸完懶腰後,破天荒地從它的匍匐地走過來,漫不經心地從老人的身邊走過時輕輕地,好似很隨意地蹭了一下老人的褲腿,然後便斯條慢理地走開去,站到一邊,擔起了警戒。而老人此刻還沉浸在狗腹蹭他腿時的留下的餘溫中不能自拔。這種來自另一種生物的至高獎勵,讓老人很是欣喜。這樣的獎賞,同時也彌補了一些狗主人待人接物上的散漫。
狗主人由於蹲久了的緣故,好不容易立起了身,但腰還是一時半刻地直不起來。老人曾顯得很無聊地問過老嫗,『為啥要如此辛苦』?老嫗頭也沒抬地只回了四個字,『閒不下來』。老人聽後感嘆,這句濃縮了一生的四字箴言,也許會真的伴她一生,成為寫照……
老嫗不及腰板挺直,勾著身用雙手拍拍前襟,從嘴裡蹦出兩個又像自言自語,又像招呼別人的詞彙;『走哆』。便目無旁人地推著她的小三輪向小區的後門方向而去。狗依然如故地是她的尾巴,粘在三輪車後面與老嫗同步的影子上走得不緊不慢,老人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也無趣地拖著自己的那條被太陽拉出的長長的影子,在小區的柏油路面上挪了幾步便又停頓下來。這時,老嫗與狗已經行走到了路的拐彎處,老人忽然看到,狗竟然回過頭來朝著他看了幾眼,並且還不停地搖動著尾巴。這個搖尾巴的善意動作,讓老人很是回味,是招喚?還是再見?老人也一下子迷糊得分不清涵意……
這個時分的光景,正是小區寄居人匆匆趕著上班的節點,一個個匆匆忙忙的離巢鳥正遷徙似的各奔東西。而此時此刻也是老人這個落羽鳥逆行歸巢的時候,他又將恢復到小窩中的一刻寧靜…..
午飯後的小憩,喝茶,澆花,餵魚作業完成後,老人便悠閒自得地踱步到樓道不遠處的草坪上,獨自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著遠處的雲是怎樣從秀於林的樹枝頭掠過,爾後被風吹動搖曳的枝杈劃分得支離破碎,又舒綣著四散而去…..
吸菸是他難改的陋習之一,一縷青煙,剛從口中吐出,便像逃出牢籠的囚徒似的迫不及待趕著加入天空飛過的雲彩。見有人駐此,空中飛過覓食的鳥兒也不肯落地,只是從老人的頭頂掠過一道沒有痕跡的弧線,隱藏於遠處的草叢。偶爾,有隻孤單的麻雀不知趣地前來嘰嘰喳喳地打擾老人的安靜,見老人沒啥反應,又得寸進尺地喚來了另一隻同伴……
及至晌午,老人面前的祥和終於被一道從景觀花叢中竄出的黃色掠影劃破,那條匍匐犬可能從很遠處就嗅到了,或是覺到了老人於此與麻雀和諧,竟然一路狂奔,忌妒地將麻雀趕的一鬨而散。然後又以勝利者的姿態保護領地似的一屁股坐在老人的腳上,伸著舌頭,呼呼地喘氣。
這份驚喜來的突然,讓老人的反應一時有點手足無措。他伸出手,不停地捋撫著狗的頭毛,手的撫摸,給狗帶來了滿足,而這份滿足又反饋給老人一種難以言表的慰藉。此刻,狗則張著嘴,吐著舌,閉著眼,沉醉於享受……
而老人的腳也同樣享受著一份滿足,狗體的溫暖。
這份難得的享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遠處路道的拐彎抹角,傳來了一聲聲吱呀吱呀的三輪車騎行的苦叫,狗一聽到,便一下子向那個方向竄了出去,像它的主人一樣,招呼不打一聲。
狗本如此,率真,不加掩飾。喜怒哀樂,一目了然。雖然有時也透出一絲小小的狡猾,以及與從狼族遺傳而來的其他一些惡習,但在人的馴化以及相處過程中,狗的稟性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已經通過艱苦的進化與人類馴服將其改造得與狼有了大相逕庭的區別。某些方面甚至比自喻優秀的生物更加優秀……
老人望著狗影的離去,一陣亂七八糟的感慨之後,又想起了自己曾養過的那些狗的支離破碎片段來。
狗有時候也驕矜,嬌憨,矯情。特別是萌狗,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狗甚至會告狀,在老家的時候,有一次,老人的小萌犬溜到鄰家玩耍,它之所以一得空便溜出去串門,是因為鄰家也養了一條與之相差無幾的小肉團。兩個小傢伙每天打得火熱,玩得無憂無慮,到了吃睡都不分彼此的地步。
小傢伙忽然哇哦哇哦一陣異叫溜了回來,哆著嘴抬頭像是在向主人訴說似的哦哦了兩聲,然後又回過頭去,哦喲著朝自己耷拉著的尾巴示意,再起身一步三回頭地朝著鄰家走去。一連串的動作,老人那時候一看就知道發生了故事,跟著小萌狗身後一探究竟。隨著小萌狗蹲在鄰家門前汪汪地叫喚兩聲,鄰家的單身女主人笑著出來了;『呀呀呀,還學會告狀了,看你個小東西的可憐樣,呵呵呵』女主人蹲下身子摸了摸小萌狗的頭,算是安慰,賠禮。回過身來告訴了老人故事發生的情節,原來是女主人在走路時沒有在意兩條小狗竄來竄去打鬧時,一不小心踩到了小狗的尾巴。這才有了萌笑告狀故事的發生。
那個離異的鄰居在一次聊狗的趣事時,竟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說這個世上白眼狼真多,人的真心全被狗吃了……
這個問題讓老人一時竟無言以答。老人想了想,有點答非所問地回答起這個話題來。
這個問題說來話長,這需要從狗本來面目說起。
首先,吃了你「真心」的狗,一定是「白眼狼」的後代。這一點經愚夫鑑定,確鑿無疑。但也有另一個問題,就是你自身對狗的本性識別能力不強。這話有些離題,按下不表。繼續說狗。
首先,我們養過狗的人,觀察狗的日常表現,便可以一葉知秋。
就說平日裡,狗,之所以要看門,那是它知道,身後有個家。
在人的概念裡,狗的家,充其量就是個窩。
但狗不嫌!
狗都不嫌,你又嫌之何必?
再者,你的嫌棄,厭惡之色。即使再能偽裝,狗眼也能洞悉。因為它是狗眼!他能體會冷遇。
當然,白眼狼的後代除外。因為這種狗之內心就從未熱過……
狗之本色,忠誠,勇敢,不會巧言令色,不懼狐假虎威,更不會狼狽為奸……
但,狗亦有劣根。其劣根性表現於狗仗人勢。其實這也是狗學會了察言觀色後的一種表現。
但是,如果主人是個謙和,高尚之人,那麼他經過多次地約束與訓戒了狗的劣行後,狗自然就長了記性,而不會欺貧凌弱,欺小呲老。
反之,狗腿子一直跟著一個趾高氣揚,狂妄自大者身旁,它要是不得狂犬病?鬼都不信!
所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寒門犬聲小,權第狗惡色……
所以說,狗的行為,有一部分是因人而起的,也因人而異……
賈平凹先生說:《不能讓狗說話》。這我舉雙手贊成,並且,依我看來,再給它配付墨鏡更佳。這樣在狗眼看來才能萬物一色,天下大同。
但至於你之問題,「真心」被你豢養的白眼狼後代給吃了?那只能有一個辦法對付。給它戴上一副有色眼鏡。要多彩多姿的,溫馨的色調。切記!不可再配白色的。因為白上加白,無異於雪上加霜……
狗還有一個特性,會記仇。如果有人打了它,傷害過它,它一生都不會忘記。它會記住他的體徵,氣味。而且非常準確。但這種現象好像對其主人除外。老人因為一生中也無虐待狗的行為,所以這種結論的真偽不好確定。但有一點,老人能夠確定,那就是狗能識賊 。而集這一本領之大成者,中華田園犬得之桂冠應該當之無愧,並且是要拋開『謙遜』二字的當仁不讓。老人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深夜,狗突然從趴著睡覺的狗窩中靜悄悄地立起身,豎起了耳朵,立起了項毛,從房屋的西北角,就著牆根側耳聆聽。老人的住宅是平房,屋後和屋旁都是路,深秋的夜,已經寒冷瑟瑟,秋風在夜空中叫囂得更是得意。老人夜睡時,是習慣點亮一盞微明的夜燈的,就在這盞微亮的燈光下,老人的睡意在睡眼朦朧中被狗的這一反常舉動驚得煙消雲散。老人只看到狗在屋內圍著牆根悄無聲息地移動,狗爪落地時的步伐悄無聲息。而老人卻聽不到屋外有任何的異常。只有風聲依舊,夜色如夢。只見狗從西北角一直轉到東南角佇住了約半個時辰,才又一聲不吭地回到了狗窩。
第二天一早便傳來了鄰巷中失竊的消息,這也驗證了狗的靈敏與識別能力,又過了三,四天,一個傍晚的時分,狗卻呼地一聲從家裡竄出,竟然徑直撲向一個鬼祟的中年男人,沒有犬吠,沒有撕咬,只是緊緊地纏著他,鼻孔中噴出粗喘的氣息。老人一看嚇壞了,生怕它傷人惹禍,趕緊上前抱著它回家,而狗卻掙扎著不依不饒,喉中發著冤屈的低吼。後來,也是天不藏賊 ,那個小偷居然在當夜馬失前蹄,被抓住了。老人前往一看,竟然就是狗撲的對象……
後來,狗並沒有得到獎賞,也沒有任何表揚。忽視與漠然對於狗來說,本就無存任何實際意義。但可惜,可嘆,可悲的是,本土中華田園犬的這些優良品質就這樣一次一次地被人們熟視無睹忽視掉了,取而代之的洋犬們卻被現代人泛濫的寵愛和溺情所掩埋……
而更令老人傷心的是,他的那隻土生土長的家犬最終也沒能逃脫打狗運動,在他不知情的某一天,在套著紅袖章的壯漢亂棍之下死於非命,其狀,慘不忍睹……
老人傷心欲絕,發誓再不養犬。他的心臟再也受不了那樣血腥的刺激,他也不願再聽那些吵囂的關於犬的去留的爭執不休。因為在老人看來,現在許多的所謂愛犬人士,他們從根本上愛的就不是犬類本身的品質優劣,因為他們自身心中就存之劣根。『本土皆下品,唯有洋犬神』。他們愛的不是狗,愛的只是狗血的虛榮,財富的炫耀……
再有的那些打狗者與食狗族,他們本就是同一類嗜血之人,以喋血為樂者,可笑的是,他們居然還能在那裡恬不知恥地高談闊論誰更高尚?醜陋的靈魂蒙蔽了他們的心智,比醜的心態,折射的是眾生的無奈,還有狗族的悲哀,蒼涼……
所以,在自己的故鄉,自己的國度,被名義上冠以「中華田園犬」的優良土狗,正以一種滑稽到前無古人的在灰謔方式被它的原始主人將其載入「惡犬」名冊。一個能將犬也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方,讓土生土長了多少萬年的家園土犬將來怎樣地生存?
不知以後的中華田園犬的後代是用怎樣的一種心態和眼神去觀望「鄰居」家的「秋田犬」了。但前提是,它們能活到那一天……
第二天一早,天幕徐徐拉開,太陽一樣的東升。還是昨天的故事,昨天的場景,只是故事的發展,從那個小道的拐角處,狗的再次回頭張望與擺尾時發生了變化。老人臨時起意,決定尾隨著狗與賣菜老嫗一同前往小區的後門,老人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他不是要去觀看老嫗賣菜,而是不舍冷淡了狗的邀請盛情……
小區的後門口,因為特殊的原因一般是關著的,只有早晨和傍晚開放一會。但這並不妨礙老嫗們的蔬菜賣售。老嫗一樣在蹲著,狗一樣地趴著,這樣的畫面成了固定的模式。狗眼依然微閉,凸起的眼球依然在狗的眼帘後慢慢地掃描。一切如舊,一切如常。
忽然,狗眼一下子睜開了,同時也豎起了耳朵,那樣子是在隨時準備立起。果然,前面的小販開始騷動,『城管來了』。前面傳來了一聲喊叫。
一眨眼,城管的車就到了面前,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老嫗的菜攤前,呼地一下子車門打開了,衝下來三五個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呼啦啦地如秋風掃落葉般地將那些地上的菜品一掃而光。老嫗急了,終於急出了嘰哩哇拉的吳儂越語,上前與穿著制服的人理論,狗也早已站起,不叫不吠,怒眼相向。然而,此刻的劇情發展,開始失控,就在城管與老嫗發生推搡的那一刻,狗一個躍起,直撲身穿制服者的前懷。狗臉對著人臉,狗眼對著人眼。人與畜的呼吸此刻已經相聞,狗與人的決鬥,瞬間就將展開。
這一突如其來的撲面襲擊,嚇得威武的城管魂飛魄散,一個踉蹌,向後倒去。
老人一眼,大事不妙,照此下去,以狗的秉性,只要一口下去,將釀成大禍,鑄成萬劫不復。
這時,老嫗也失魂落魄,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小區的自家樓道口,菜也沒了,小三輪也沒收了,只垂只兩隻光溜溜的手,有氣無力地爬上樓梯,敲了敲老人的門。老人開門一看,老嫗垂頭喪氣的樣子,現在的她,不單是丟了菜,丟了車,還丟了魂。老人說;『沒事,狗在我這呢。』老嫗一聽,眼睛裡這才放出光來,像死而復生似的,繼而連連道謝。全沒了平日的散漫傲氣。她站在門外,已看見狗蹲在地上還在喘著粗氣,這才一百個放心地準備領狗回去。老人說;『恐怕還不是時候,現在回去,狗必死無疑。』老嫗一聽,是這麼個理,他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漏網之魚的,而且還是一條要咬他的魚,不置之於死地,他們決不會甘心。
『那咋辦?』老嫗有些驚慌。老人說;『一會兒他們應該就會追上來了,你先回家拖他們一會,我再想辦法和狗一起脫身。』
『你怎麼脫身?要到哪去?』老嫗一臉疑惑。
『我帶它回老家住幾天,避避風頭。』
『啊?』老嫗驚愕,眼神裡透出不舍。老人說;『只能如此。』
老嫗點頭不語……
老人讓老嫗回去應付,自己翻箱倒櫃地收拾行李。他找了一隻大紙箱,將狗將在裡面,並像訓孩子似的叮囑著對它說;『你可闖下大禍了,要是有人來了,你再吱聲,你就要狗血淋頭了。知道不?』狗仰著頭,瞪著眼,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可憐巴巴地一臉乞憐的苦相。
剛才老人已經給兒子打過電話,告知了事情的原委,讓他趕緊回來,送他去一個他熟悉的回老家的長途汽車站點,在那個路邊站點上車,才能將狗送出。
一會兒,兒子開車回來了,老人與兒子一起趕緊將行李與狗裝上了車,就在這時,保安和城管出現了,直奔老嫗的家門而去,接著便是猛烈的敲門聲,還有老嫗嘰哩哇拉的抗議聲,以及保安,城管的訓斥聲交織在了一起。老人一頭鑽進車中,叫兒子鎖了門,說;『快走。』兒子便發動了車子,從車位中退出車身,準備溜之大吉。
這時,一個城管攔住了去路,探著頭問老人和他兒子;『你們有沒有看到一條黃色的狗?』兒子說;『沒有。』老人插嘴;『我好像看到有一條黃狗在與另外幾條黑狗打架呢,就在那邊。』老人用手指了指遠處的景觀花叢說。城管一聽,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疑惑了片刻,便放行讓他們走了。
出了小區的大門,老人的心才落了地,可驚魂方定,憂慮又起,躲過了初一,十五的時又該如何應付?前面的路,是福,是禍,還是劫?……
2020年5月2日作於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