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他牙疼,張開嘴讓我瞧,上下牙床上總共站著七顆,東倒西歪,暗黃頹廢的模樣。我皺眉頭嘀咕,去口腔醫院,堅持治好了吧。他手裡正捻著新做好的鑲牙套,低頭吸溜口水,癟了腮,大眼睛逛逛,有些委屈,重做了三次,戴上還不能咬東西。圓腦門上滑亮,兩側耳朵上邊還有少許白髮,短短的,順從的,掉得差不多了。唯有下巴頦上一簇半尺長的灰白鬍子搶眼,硬撅撅,小妹逮著機會揪一把,嘻嘻笑,他故意瞪歪一下,又笑。 看他一層層穿上線衣絨衣毛衣棉馬甲,往腳上套防滑膠鞋,慢吞吞開房門,有些駝背的樣子,我晃晃腦袋,他七十五了,很硬朗,卻再也沒有在老榆樹下走正步、端槍刺殺、掄拳格鬥時的身姿了。
大弟要去南方做買賣,臨走前找大家一聚,正趕上老舅來串門,飯桌上很熱鬧,我也喝起啤酒來,一杯下肚,臉通紅,看吃完飯坐一邊看電視的他,突然憋悶,就想說那些年的事。他當九年兵,用五天時間,把母親從相識到娶回家,當民兵排長,白天抓賭,晚上潛入賭戶家耍錢。弟妹們一個個來臨,家裡窮得拿不出一塊錢,還欠生產隊好多債。半夜裡,常被母親哭泣聲驚醒,六七歲的我把臉埋進枕窩裡流淚,陰溼一大片。有時,母親不管天有多黑,叫我去村子東頭佟下巴家找他,我忘記自己哆嗦著,手裡攥一根打狗棒,推門就闖出去。黃昏時,斜陽溫和,我趴在木頭窗臺上難過,幾天不見父親影,他借高利貸去賭,幾個陌生人踢開房門要帳,趕走了豬圈裡的大黑豬,母親抽搐著背過氣,嚇壞了我們,破敗的草房裡一片哭喊。
我喝一大口啤酒,老舅看看我,你爸真氣人,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頓。完了,嘆一口氣,他養你們也沒少遭罪。大冬天在糧庫扛二百斤麻袋,糧倉十五米高,蹬跳板裝糧,從早晨幹到晚上,把我的一飯盒鹹菜當飯大口吃光了,我聽著嘴裡冒出苦澀。大弟說,那年月,大舅在糧庫當木匠,過年時能從食堂領三斤大米,他領著大弟去求大舅,被大舅媽一頓損,窮得露屁眼兒,還敢吃大米?他把頭低得貼胸脯子,半天不能抬起來,大弟就在旁邊站著。我咋不知道,大年夜那盆稀罕的大米飯這麼來的。我聽不下去了,那時大舅媽咋那樣,這些年我經常去看她,送東西送錢,領她瞧病,呵護備至,母親走得早,見著她親,此刻,怒火中燒。
家裡一鋪大炕睡七口人,我縮在被垛板底下,翻身都不容易,鼻子尖擦著牆上泛黃的報紙,那一大片字熟透心間,閉上眼能背下來,他給我們講水滸傳、童林傳、桃園三結義和妖神鬼怪故事,我豐富的想像種子是他給的。他去外地幹活三五個月,或是一年半載回家,兜子裡裝滿糖果。有一年過八月節,早晨起來,母親正拿鐮刀割小園子裡高粱,幾麻袋土豆堆在窖口,鍋裡溫著黑乎乎高粱米粥,細布袋子裡沒有一星白面了。突然,院子門響,小弟大喊著撲過去,他回家了,腰裡夾著個長長圓圓的黃紙筒,往炕沿一放,滾到炕中間,我和弟妹們圍一圈瞅,他和母親對視笑,摸摸小弟焦黃的頭髮,伸手拆開圓筒紙包裝,裡面是一大摞月餅!
大弟小時天天站在他腳尖上打鞦韆,他抓住兩隻小手,瞪圓眼睛逗弄,坐炕沿抬起雙腿,嘴唇撮成圓洞:「起飛嘍——」一陣咯咯咯,房梁上垂下的灰塵線無聲飄蕩。母親脾氣不好,打我們不分輕重,他左拉右拽護著,笑嘻嘻哄母親,耍錢氣病了母親,只要母親出氣,可以隨意捶他拳頭,從不惱,從不還手。常聽他跟母親說,村裡男人瞧不起他,孩子多,兜裡沒錢,話趕話,較真兒時,一點不硬氣,央求母親別管他那麼嚴,村裡男人裡他不算最壞的,末了還給母親出招兒,生氣害自己,生出一身病,還得錢治不說,忒遭罪。母親當然激烈反對,他的話沒道理,過日子哪能不一心一意?後來,母親還是生了一身病,苦不堪言,早早走了。
母親走時,給他留下一堆錢,都是一角貳角五角和一元的碎票子,他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一隻破襪子裡,寶貝著藏進棚頂梁上,不到一百天就娶了後老伴。我和弟妹心存怨氣,不願意回家看他。一天凌晨,還沒亮天,他打來電話,說要搬呼蘭去住,馬上出發了。我和弟妹們連忙趕到,那一所大房子被他賣了,鍋碗瓢盆裝上小拖車,他要投奔後老伴的姑娘去了。有點傻眼,這是不要我們了?也不能瞅著,動手張羅吧!在呼蘭市區西郊的一處果園裡,主戶人家在果園角落有一間棚屋,沒電沒水,四壁光溜溜,這就是他口中的房子,後老伴的大姑娘走了三嫁,又嫁到這家老跑腿子,拉三輪車謀生,吃上頓不保下頓,咋還能顧得了他,氣得我半天說不出話。大弟埋頭搭炕壘鍋臺,大妹擦那扇小窗子,我跑到街邊買幾袋子煤塊、大米、白面和豆油,扯電線,安水管,接燈泡,忙活一天,總算幫他住下了。半夜十分,我們擠進一趟回家的火車,蜷縮在椅子上不說話,從此,再去瞅他,得坐火車,換汽車,倒公交車,走五裡地才見到。
在呼蘭住了八個月,半夜裡來電話,要搬回來,住城裡房子。我和弟妹一商量,好吧,離咱近。又去呼蘭,大車小輛拉東西,安頓好了,他拉住我的手,悄聲說,他回來是有目的的,啥目的,我一愣。原來,他看見當年當兵戰友,到他這個歲數,國家都給了補助,每月好幾百塊,這不行,他沒有,得去辦。我開始往返政府相關部門諮詢政策,找法律規定,翻閱他當年的檔案,不符合條件,國家不給。他不幹了,咋勸說都不行,滿嘴長出大炮,嗓子沙啞,還發低燒,義憤填膺斥責,他當了那麼多年兵,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總之,就得找!一天,我正在單位趕材料,樓下門衛來電話,說有一個上訪老頭要見我,急忙跑下去看,驚呆了,這誰家髒老頭?萎縮在大門口地上,一身草綠色粗布衣褲,沾滿雜碎,臭氣燻天,穿一雙漏洞膠鞋,一個大腳趾悠閒地啪嗒啪嗒翹動,手裡一根木棍,揚起下巴磕,鬍子一顫一顫,大眼睛賊溜溜東瞅西逛。看見我,訕訕地咧嘴,爬起來,拍拍屁股,討好地:「我想見民政局長,不想讓你知道,他們不讓,我就說,我姑娘在這,誰敢不讓我進門?」他看我陰沉著臉,聲兒越來越小。末了,我還是領他見了民政局長,人家耐心給他講解為啥目前沒有補助的問題,他雖然不甘心,也沒話說了,垂著腦袋,一步步往家走。我跟在他身後,看他這幅髒樣子,氣得眼皮突突跳。到家門口,後老伴給他開門,他不進屋,在門口脫衣服,就剩下一條短褲,光腳丫進屋,一邊吩咐老太太,快去還給養雞的老王頭兒!他自己的衣服在飯桌邊椅子上,疊得整齊,白線襪子有稜有角,纖塵不染。
前幾日,我出差,突然接到他電話,說病了,快不行了,急得我一身汗,趕緊打電話求助,大妹奔過去,把他弄到醫院。後來,大妹跟我一頓吐苦水,他說自己快昏迷了不走路,租了輪椅,推著看病,醫生診斷是感冒,挺多年沒打過針了,打點滴時怕疼,抱著大妹不放手,大妹哄,護士哄,最後承諾,大姐回來送他一臺能聽京劇的袖珍收音機,必須質量好的!這才順當兒地看完病,回家休息。
今兒,這啤酒喝得有點多,聽著老舅和大弟他們說笑,我捂著通紅的腦門迷糊了,他不知啥時湊到跟前,扯扯我袖子,美滋滋地說,他有退伍軍人補助了,每月定期打進卡裡,他就算定國家不會虧他,習大大瞅著倍兒精神!我憋不住,撲哧笑了,心裡嘀咕,你也精神了!
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惦念著他的牙,明天就領他重新鑲牙去。
作者:楊雲香
朗讀者: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