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學本幫菜時,接觸到很多上海地方文化元素,就想起一部喜歡了很多年的小說:《上海銀樓》。於是幾個月前又把它翻出來,重讀。
收藏這本書的初衷,和「吃」沒半點關係,而是因為這個故事的主要場景是老上海的一家銀樓(手工金銀首飾店)。隨著它自抗戰時至70年代的興衰,一家三代人的生平、離聚、悲喜,都在這裡上演,小說中自然少不了和首飾加工有關的內容,自己又特別喜歡這些,便隔幾年就重新讀一次,直到對情節已經熟悉得不用翻書都能回憶起處處細節。
很遺憾,書裡和上海飲食文化有關的內容不多。除了開篇提到杏花樓「鴨子燒得極好」;火車站附近的南貨店會在黃梅雨季後把各種乾貨拿出來炒制,然後用紙包成三角形的小包去賣;還有霞飛路上的法利文咖啡店是當時洋派青年最愛去的地方之外,似乎真沒什麼了。倒是書裡有一個細節上的文化常識,每次讀的時候都會注意到,卻直到這次重讀,才因為有趣的巧合而笑出聲來:在民國時期的上海,人們將金條稱為「黃魚」。大黃魚十兩重,小黃魚一兩重。碰巧前幾天買了一堆小黃魚來做苔條黃魚脯,以自己對重量的拿捏掂了掂,每條小黃魚可不就是50克左右麼。
苔條黃魚脯。試菜成功
我並沒在上海長期生活過,不知道上海人對黃魚的喜愛,究竟是到了何種程度,反正在本幫菜中,黃魚是蠻常見的食材——或許該說,江浙滬地區都離不開黃魚。寧波人吃黃魚,特別在行;糟黃魚有人說是本幫菜,但自己是在南京嘗到的,並念念不忘至今;至於蘇州、杭州,當地人對雪菜黃魚面的熱情,怕也不輸給上海呢。
嗯,黃魚面。最開始自己動手處理黃魚這種食材,就是為它。
雖然特別愛吃魚,但確實很少自己做來吃。一是嫌棄它會把廚房各處都弄得腥腥的,二是嫌麻煩……三、三、三就是做不好。哪怕一個看似簡單的清蒸魚,講究也才多著呢!只說火候一項就愁死人:過頭了,魚肉會老,吃不出肉汁飽滿、既嫩又彈的口感,香味也會有損失。不夠就更可怕——想吃刺身請出門右轉去隔壁日料店,謝謝!半生不熟的清蒸魚,那味道,絕對讓你懷疑人生。
火候還不錯的清蒸魚
這麼說起來,個頭相對小,做法也靈活多變的黃魚,倒真是新手用來練習的好選擇。不過,以前自己對黃魚這種食材,幾乎完全沒概念。以至於一說到「黃魚」,腦子裡浮現的除了黃燦燦的金條,就是很搞笑的畫面——天津這邊管黃魚叫「黃花魚」,所以提到它,就下意識地想到一堆金黃色的魚遊來遊去,而且每隻的魚鰓上面都……插著……一朵花……
一枝花蔡慶:「叫我?」(圖片來源:網絡)
帶著這樣的聯想,把黃魚拿在手裡來回掂量時,覺得特別歡樂,也不嫌它腥了。就踏踏實實、心無旁騖地,學著做了人生中第一碗黃魚面。
黃魚:「……差不多得了啊!」
湯麵在很多時候,都帶有溫暖人心的附加意義(見《》)。兒時生病也好,深夜歸家也好,心裡孤寒也好,一碗熱騰騰的湯麵,最能氤氳出熨帖人心的暖。何況又是回憶滿滿的黃魚面——無論是誰,如果對一種食物格外在意,那令他放不下的,很可能不僅是味道本身了。
雖然在蘇州、杭州、南京,大抵都吃過魚湯系的湯麵,印象最深的魚面,卻是在北京、天津的南京大牌檔吃到的。很清爽的一碗,湯汁是溫柔的乳白色,有魚的鮮和白胡椒的辛,但除了湯,也再沒有別的東西來佐面了。面呢是那種略微硬一點的、小指粗細的寬面。剛下好時韌韌的很有勁,能嘗出麥粉的香味。如果放得久一點,面就吸了更多魚湯,彈性韌性都會差很多,可是被吸到面裡面的魚湯,又香出了讓人慾罷不能的新高度。總之,從頭好吃到尾。
差不多是這樣的,但用的面是更扁、更寬、更硬的那種(圖片來源:網絡)
疫情開始後,不再方便去南京大牌檔了,有段時間還真想念那邊的食物。也未見得是菜品,主要是口味,比如之前說過的醬鴨(見《》)。再就是魚面,雖然不確定那裡用的究竟是不是黃魚,但這次自己也學著做了之後,一嘗,就知道自己不用再憑弔啦:不管是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復刻,但確實是自己找了很久的味道。
如同被穿過時空的思念驀地擊中,很多回憶被埋葬,更多回憶隨之醒來。時光的兩端就此完美對接,一碗麵做到了。
那麼多。那麼多停泊在記憶中無處可歸的思念,那麼多早已找不到出處的牽掛,那麼多的不甘心和不明白,那漫長到怎麼都走不到終點的旅程,都在湯麵嫋嫋上升的霧氣中,不知不覺地變得模糊起來。這是由食物奏響的安魂曲,只屬於遍尋不得的有緣人。
(圖片來源:MONO)
以前曾說,創作於我,常常起到治癒的作用。放不下的,寫出來,便釋然;想不清楚的,寫出來,便得到梳理;說不出口的,寫出來,卷個小紙條條塞過去……啊劇本拿錯了!校園愛情劇組在隔壁,這裡是美食頻道!
對,還是說回美食。
如今自己面對外界的表達欲日益削減,更多的,是揣起各種思緒,放在心裡慢慢想,於是文字的力量就減弱了。但仍然會有需要表達的時候,比如需要與他人交換情緒與感受,或是對自己作出傾聽與關注的姿態,這種時候,食物是不會出錯的選擇:正如鴻篇累牘的文字也不能與音樂、與繪畫互相代替,人類經由食物所傳遞出的感情,或直白,或委婉,或更易落在實處,或更易牽動回憶。總之,隨意的下廚只是做飯,是餵養;用了心的食物卻是藝術品,至少也是一封家信。
就是家信啊。倘若不是家人,或不是親密如家人,誰會用心去為另一個人做飯呢。
水紅色的燈籠、糊著窗紙的木窗稜、隱約的船櫓咿呀、映著月光的一粼一粼的水波、夜色下迴蕩在青石板小巷弄中的腳步聲……說它們不存在,似乎真的曾經親歷親聞;說它們存在,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有時我相信前生的存在,不過更多時候卻傾向於認為,是太多的執念,讓人不自知地改寫了自己的記憶,才會有這樣的時空模糊。沒有關係,只要執念不會變成怨念,何妨將其看成一種憂傷的審美。
然而憂傷終歸不是一種良性情緒。為自己煮一碗麵,把錯誤的記憶重新覆寫掉,然後吃飽喝足,踏踏實實地睡一覺,大概是更積極的做法。再醒過來時,就有精神去為現世奔忙——去繼續努力賺「小黃魚」啦。
2020年6月2日
【寫在後面的話】
真巧,「時差」又是正好一個月(笑)。回頭看去,發現自己這一個月的進步也蠻大的。
寫這篇文章時,還在糾結很久之前一些散落的、連出處都辨認不清的記憶碎片,徒勞地想把它們拼回原先的位置上去,比如文章裡提到的、江南水鄉的見聞,究竟是來自更早的童年記憶,還是大學時、剛工作時,又或者只是通過文字想像出的畫面;而這些畫面又為什麼總是既寧靜又憂傷——無論是現實還是想像中經歷它們時,身邊離自己最近的人,又是誰?TA在哪兒?為什麼找不到TA了?
一片模糊,像是清晨醒來時殘夢的輪廓。
記憶的缺失,是因為過於強烈的自我保護機制。從高中時就掌握了這個技能:對於不開心的事情,忘掉!於是就真的那樣去做。看起來似乎成功了,也確實很有用;但這樣做的次數多了,就會發現記憶變成了被蟲蛀過的絲緞,這裡,那裡,到處都是孔洞。只配摺疊起來放在那裡,這樣還看得過去,想用它製衣,卻萬萬不能了。
所以之前一直在說的記憶覆寫,是一件理想化的工作:想用好針、好線,細細密密地把這匹織物重新連綴完整,如果可能的話,繡全新的圖案上去……但後來發現不外乎兩個結果:要麼是做不到,因為底子都已經朽壞了;要麼是划不來,費時費力折騰半天,只為了「打撈」一件原本被自己親手丟掉的東西嗎?
想清爽這點後,就整個人都好起來了。就像4月自己在月記裡寫的那樣:一隻菜燒壞了不要緊,重新做就是。可沒說過要對著一盤折籮死磕。
——因此某天終於頓悟:還覆寫什麼?過去的就是過去啦。放下過去,就是放過自己。
何況如今開始相信,總會有新的、好的、正確的,遞補上來。
2020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