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過去了,我對這一幕仍記憶猶新。
昏黃的燈光下,學校的小花園裡,一群學生圍著矮個子班主任。
他嘴裡滿是酒氣,臉色微紅,坐在石凳上給我們講他上學時的事。
當年的他,初中畢業以全校第一,全縣前十的成績考進省師範,成為當時眾人羨慕的中專生,可謂風光無限。
說到這段得意時光,他眼裡全是掩不住的驕傲,還時不時掀開衣服,用手拍拍自己的啤酒肚。
我忍不住問他:老師,你當年的夢想是什麼啊?
他整個人停頓了一下,就像一盞燈突然暗下去,而後又強撐著,故作無意地說:我當年的夢想是做國家主席,你信不信?
我們都愣住了,他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那天他和老婆吵架,一個人跑出去喝酒。喝到一半想起來晚自習該他坐班,又跑回來。
那年他快四十歲,看起來像五十幾,頭髮白了大半,乾脆剃個光頭。
啤酒肚大到像懷胎6月,生有一女,跟他不親,父女兩人像陌生人。
和老婆關係也不好,隔三差五吵架摔東西。
想來也是,人說三十而立,老師混了近二十年,半個職位沒撈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著教學工作,除了學生不同,工作實在和流水線沒區別。
每月拿著死工資,想多一點都不行,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當然不盡如人意。
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是她老婆暗戀的對象。
現在變成頹廢的中年人,哪個老婆能沒怨氣。
正是因為見過了他的風光無限,才更受不了他一事無成。
老師也不是沒努力過。
我們剛進校那年,他是副校長。
看著是不錯的職位,卻處處受排擠。
因為他生性倔強,不善於交際,又不屑於溜須拍馬,和同事領導處得都不太好。
有一幕我印象極為深刻。
當時期末考試完畢,家長進校接學生。三四個老師和宿管阿姨一起坐在宿舍大樓門口說說笑笑,副校長突然進來,大家馬上噤聲,低下頭裝作沒看見他。
做副校長他是不得人心的,但作為老師,他教學能力強,態度認真負責,一些家長特意求人把孩子塞進他帶的班級。
後來我們學校食堂發生食物中毒事件,幾十個學生連夜被送到醫院。
電視臺來採訪,本該主管後勤工作的另一位副校長避而不見,老師接受了採訪,也就順勢下了臺。
「無官一身輕,純粹當個老師挺好的」他這樣對別人說,也算是安慰自己。
從此以後,他把工作重心放到我們班。
我們見他的次數多了,見他喝酒的次數也多了。
有一次我們在自習,另一個班級的學生跑來說:「你們班主任在我們班發酒瘋,你們快去拉一下。」
我們跑過去,他像個視察的領導人,從第一桌開始,挨個和學生握手。
我們把他拉出來,他甩開男生的手,拉我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吳熙,我最看好你了,你得替老師爭口氣啊。
最近幾年,母校很幸運,被改造為省重點中學。校內的老師不僅工資高,獎金福利都很好。
我的老師一生清貧,快退休時總算趕上好時代。
可今年我聽說學校改造後,人事變動很大,原先的老師有一部分被分到了鎮上的中學,老師便是其中之一。
前段時間回家,抽空去拜訪他。
他仍然是個光頭,啤酒肚倒是小了不少,臉上的皺紋卻越來越多。
他離婚了,買的房子留給前妻。女兒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發展,每年回來一次。
目前他住在學校單身公寓,孑然一身,笑容看似灑脫,可旁人總免不了心酸。
閒聊中老師告訴我,當年在師專時,他考上了大學,奈何家裡太窮,急需他工作賺錢。
在現實面前,他放棄了夢想。
或許他的一生從那時開始便與當年的意氣風發一刀兩斷。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的一生不能不努力,但個人的成功離不開時代和家庭的桎梏,這是永遠擺脫不了的無奈。
我的老師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