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那個小鎮,幾乎就是一個大家族開枝散葉後的聚集地,每家每戶都攀著親緣關係,繞不開三圈就是大姑表叔之類的。正是這樣的凝聚,個別外來的人就特別顯眼了。比如說住在河堤邊上的艾婆子。
她是不是姓艾,我不知道,從我記事起,這個人就已經存在了。她的臉很老,五官模糊得似乎也被她當作垃圾處理了,時常挑著一對擔子挨家挨戶地走,嗓子拉得又細又長,收貨貨(家鄉話,破爛貨的意思)咯!收貨貨咯!
最積極跑出來響應她的必是一群孩子,翻箱倒櫃地從家裡掏出用完的牙膏鐵皮兒,穿爛了的橡膠鞋,廢銅爛鐵,紙盒子舊書這些。一大堆破爛貨能換個幾毛塊把錢,立馬就被我們拿去小賣部,換了冰袋或者綠豆冰棍兒,咂得透心涼。
這就讓大人討厭上艾婆子,因為總有一些「破爛貨」是小孩子趁大人不在,從可能用得上或者正在將就著用的家什上拆下來的。有時候人們丟了一點無關要緊的東西,也總會想起在整天垃圾箱裡開發的艾婆子來,這樣她不免擔上了偷兒的名聲。
所以我父親很討厭這個老太婆,每次她從家門口經過都會露出嫌惡的表情,或者大聲朝她的方向吐一口濃痰。我不記得家裡是不是丟過緊要東西,又或者這丟失跟艾婆子有沒有關係。總之,父親的態度讓我不敢輕易去嘗試,跟艾婆子拿破爛貨換小賣部兩毛錢一個的冰袋吃。
畢竟小鎮就這麼大,收一圈之後得隔個把星期才有新的破爛產生,艾婆子平時大部分的狀態都是走街串巷,去翻垃圾堆。那些籠罩著蒼蠅蚊蟲和異味的垃圾箱在她眼裡就是寶藏,倘若是刨到了一些煙盒子,塑料布或者舊衣物,她冒著汗的臉上就露出興奮來。
有一次,艾婆子挑著擔兒過來我家。那天大人都外出了,我一個人蹲門口看書。艾婆子一雙爛得水汲汲的眼睛看著我說,伢兒有得茶喝沒?
我把書放下,為這忽然的搭訕不好意思起來,也許也是為了父親曾經吐出去的痰。她放下挑子,一屁股坐在扁擔上,拿衣角抹了把汗,嘴角已經幹出白色的吐沫泡來。
我轉身朝屋裡走,倒了一大碗茶端出來,艾婆子連連擺手,說我有碗,我有碗,然後低頭在擔子裡掏了半天,摸出一個豁了口的碗,將我茶水倒進去,一仰頭就喝完了,她眯著眼睛長長舒了口氣,訕訕地說,能再給我點不?謝謝啊!
這次我直接把水壺拎過來,放地上,讓她自己倒了喝個夠。等艾婆子解決了這劇烈的乾涸,她就想找點什麼話來表達自己感激,問我看什麼書,多大了,學習成績好不好。我為這強行的套近乎感到不適,只盼著她早點走,別讓父親看到,不然他怕是要把人家坐過的那塊地皮都鏟掉一層。
艾婆子雖然又老又醜,但是感覺缺卻並沒遲鈍,她自言自語了一會,就站起來準備走。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麼,從今日的收穫裡面摸出一本挺齊整的書來,說你看看這本書怎麼樣?
我接過去一看,呀,武松傳!光是封面上的插圖就牢牢拽住我了!艾婆子得意地笑,你看我就說這書好吧,你們讀書人懂的,老婆子送你啦,謝你這碗茶水。說完她挑上擔子就走遠了,留我在那興奮不止。
二
我上初中的那年,艾婆子身邊忽然就多了一個小女孩,大概六七歲的樣子,梳著兩條羊角辮,臉上還拖著兩道可疑的鼻涕印。她說那是鄉下窮親戚的女娃,養不過來,過繼給她當女兒的。
父親笑話,艾婆子自己已經夠窮的了,未必她親戚還能窮得比她更狠?怕是拐過來的娃娃,養著以後給她賺錢養老的呢!我因為那本書的情誼,並不相信他的陰謀論,但是也不願意明著為艾婆子辯護。
艾婆子還是在小街小巷穿梭著叫,收貨貨咯。
只是她身邊多了個小女孩,怯生生地拽著她衣角。有時候我看到女孩身上穿著的衣服,顯然是從垃圾堆裡翻出來洗乾淨的,有一條背帶褲還是我穿不下丟了的。
艾婆子的一雙手在垃圾堆裡尋著,要是找到一個葫蘆瓶或是缺了胳膊腿的布娃娃,就歡快的叫小女孩過去。有一次她翻出來一塊米餅,大概是別人剛掉地上嫌髒沒要了,她齜著牙把髒了的那塊咬掉,笑眯眯地遞給小女孩。
她的眼睛跟著女孩上下嚼動的嘴起落,爛紅的眼瞼裡似乎透著悲憫,這種悲憫的憐愛使她的笑幾乎要落下淚來。
三
女 孩這個年紀是要上學了的,艾婆子把她送到鎮上唯一一所小學。沒過兩天,女孩就不肯過去了。艾婆子收破爛的身份使她受到了嘲諷。
一貫裝傻忍氣吞聲的艾婆子怒 了,她一手拎著那根磨得光溜溜的扁擔,一手扯著小女孩的手,風風火火地跑到學校,一雙眼睛把每個假想的敵人都挖了一遍,惡狠狠地說,聽說有人欺負我娃了, 是哪個自己站出來!
老師學生都被這一老一小嚇到了,班主任走過去接了小女孩書包,拉著她的手說,不過是孩子間耍嘴皮子,哪個會欺負她呢!打那之後,艾婆子每天肩著這杆扁擔,接送小女孩。
艾婆子除了收破爛,還收大量的書籍和作業本。我看到過她如何把一本快寫完的作業紙,尋著裡面最後幾張空白的扯下來,小心地攢一起訂成一個大本子,有時候拾到幾支快用完的鉛筆頭,也會在上面套個空筆桿,整齊地收布袋子裡。
已經長大的女孩開始懂得害臊了,中午艾婆子給她送飯,她低著頭接過飯盒就跑,艾婆子在後面喊,慢點別顛出來了,我裡面給你盛了湯!
四
後來我離開家鄉去外地求學,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居然是艾婆子,她說小女孩上完中學就不肯讀書了,在我大學所在的城市打工呢,託我照顧照顧她。
我哦哦的點頭答應,卻沒當回事,沒幾天艾婆子又打電話給我了。這樣三催四請,我不得不按她給的地址,去找這個小女孩上班的地方。她住在集體宿舍裡面,一雙腿盤在亂七八糟的衣服被子裡面,看到我就露出一股不耐,我想這不耐本應該是艾婆子來擔著的。
你讓她沒事別老打電話給我啦,有這個錢給我充話費呀!
我想起艾婆子齜著牙給她咬掉髒餅子的場景,想起她央我幫女孩檢查作業時候的模樣,想起那些攢著的作業本鉛筆頭,忽然堵在心口難受得厲害,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客客氣氣地留了個電話,說有什麼能幫襯到的事兒可以找我。
寒假回家的時候,艾婆子還是一個人走街串巷地收破爛,有人問她,女孩咋沒回來看她呢?艾婆子笑嘻嘻地回復人家,我女娃在外面努力工作賺錢給我婆子花呢!你看,這手套是她買給我的!
別人問我,這手套還真是女孩託你帶回來的啊?艾婆子看來有福享了咯!我點點頭,把實話咽下去,說,手套真是女娃託我帶給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