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飯裡的歲月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25 澎湃新聞

作者:王不易

來源:物質生活參考(ID:wzshck)

01.

十一長假之前,飛機餐取消的消息很應景地上了熱搜。

我正好在國慶之前坐了東方航空與海南航空,前者發給我一個小麵包與一瓶水,後者發給我一袋小餅乾,飲料任選。看來,飛機餐真的在「縮水」。

航空公司削減飛機餐的理由很簡單,節省成本。如果每份飛機餐成本減少1塊錢,航空公司每年至少能省下1個億。

歷史上記載的第一頓飛機餐,距今正好100年。沒想到正是在這一年,空姐們「要牛肉麵還是雞肉飯」的靈魂發問,成為了記憶裡的回聲。

我的最後一程是川航,這是我第一次坐川航,早聽說它飯食美味,還會贈送一兩勺老乾媽,可惜,我還來不及吃到傳說中的川航盒飯,它就已經成為了歷史。

其實說起來,飛機餐也好,火車上的盒飯也好,雖然飽受嫌棄,但都承載著旅行中的意義與舊時光的回憶。

有人寫過一篇小文,回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火車上的盒飯。那時還是綠皮火車的天下,一趟旅程,十幾個小時到幾十個小時不等。吃喝拉撒睡,都在車上。小國家無法體會中國土地之寬廣,小國家的人也無法體會這種博大之下,中國人的安土重遷與對旅途的複雜情緒。

那個年代,綠皮火車上的飯菜是用鋁皮餐盒裝的,豬皮飯、涼拌粉絲,一葷一素,拿著糧票去換,飯管熱管飽。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能在火車上這樣吃一頓已經很好。到了七八十年代,火車餐車的盒飯有所改進,青椒炒肉絲、肉片炒黃瓜、燒魚片登上歷史舞臺,3毛錢就能吃一頓。

綠皮火車的歷史也是有限的,春運時人得從窗口塞進去的客運奇觀成為歷史。它被空調火車取代,後來又有了更快的動車、高鐵。

人們的旅途時間在縮短,火車盒飯的價格卻在不斷提升:15塊、25塊、45塊、60塊。前幾年,不斷供的15塊盒飯成了歷史,賣完即止。許多人轉而選擇了泡麵。

我們的高鐵盒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備嘗詬病。越賣越貴的同時,越來越難吃。

若說鐵路美食,響噹噹有名號的還是日本和臺灣地區。

日本的便當文化由來已久,他們不僅在旅途中吃便當,賞花、上班、上學,他們都帶著便當。說到底,這個傳統還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宋朝時,有一種被稱為「食盒」的物件兒,那便是最早的便當了。瓜果酒食,都裝在裡頭,出門就帶上。《紅樓夢》裡有一出宴飲,桌子上就擺著食盒。

日本人習慣吃冷食,這給他們的便當文化開了一條陽光大道,推及他們的鐵道便當,許多都是飯糰、果子、冷菜做的拼盤,冷食文化使得他們的便當種類繁多,花樣百出。

中國人是愛吃熱食的,總是熱騰騰的飯菜才顯得好,於是無形中增加了火車盒飯及飛機餐的難度,大鍋菜炒出來,基本是很難下口的,再經過冷庫保藏、冷鏈運輸又再加熱,那味道想必難好了。所以中國人想要在鐵路上吃上可口的飯菜,那不單單是運營商的問題,也不是廚師的問題,那是一道技術難題。

不過,日本和臺灣鐵道便當有一點確實做得挺好:上等米飯,造型優美,飯盒精緻,十分用心。

因為好吃、好看又不貴,日本的北海道海鮮便當、神戶和牛便當、廣島鰻魚便當,臺灣的池上飯包、奮起湖便當、花蓮懷舊鐵路便當等都成了遊客必打卡的美食。《十二道鋒味》裡,謝霆鋒就帶著舒淇吃了臺灣的火車便當。

對比起來,我們的火車盒飯確實心酸了點。不過,我們有強大的外賣呀,實在不愛吃,鐵道外賣等著您。

02.

在中國,盒飯似乎一直帶著一種負面色彩。除了旅途中它所代表的低檔口味、粗糙體驗,它還總是與小人物的形象掛鈎。

常看香港影視劇的人,應該熟悉港劇、港影的「盒飯文化」。盒飯是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道具。港式盒飯,多是幾塊燒臘加幾根蔬菜,肉汁滲進飯湯裡,油滋滋的,最後再臥一個雞蛋,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

香港影視劇裡,黑幫成員如果吃飯,打邊爐和盒飯是高頻選擇。古惑仔就算做到扛把子級別,也會經常吃盒飯。這是因為,他們出身底層,剛開始打拼時只吃得起十幾塊錢的盒飯,等做了老大,這種習慣與口味已經深植入骨髓。

盒飯就像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歸宿,也像是永遠束縛他們的出身。

《英雄本色》裡,周潤發在地下車庫吃盒飯的樣子,便帶著這樣一層悲情意味。

《無間道》裡曾志偉在警局吃盒飯場景同樣很經典。在別人的地盤上,他大快朵頤地吃著盒飯,這大概是將盒飯吃得最風光的黑幫老大了。但再風光,也不過是一份盒飯而已。

周星馳的電影裡也經常出現盒飯。最經典的是《喜劇之王》,盒飯是整部電影的線索。周星馳執著地問場工吳孟達要盒飯,因為他認為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演員,值得一份盒飯。可吳孟達就是不給他,否定他的演員身份。我看電影時,竟因為星爺的執著,產生了對那份盒飯的嚮往,想嘗一嘗究竟是什麼味道。

星爺還有一張動圖流傳很廣。他走在馬路上,湮沒在人群中,一邊抽菸,一邊吃盒飯。這是星爺剛出道時一部作品裡的場景——《咖喱辣椒》,背景音樂是《改變所有的錯》。

撇開角色,這個場景令人感到一陣酸楚,那是剛出道時周星馳的真實處境,也是每一個我們在社會上打拼時的樣子。為了生活,狼狽、辛酸,為風塵所累。

當你端起盒飯,咽下那些不那麼精緻的食物的同時,也咽下了自己所有的故事和淚水。

2018年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了一個特殊獎項,叫「專業精神獎」,得獎的是一位茶水工。在香港劇組,茶水工的主要工作是管著劇組的盒飯。

這特別像一個隱喻,暗含著一種象徵意義,肯定了盒飯在香港影視劇中所起的作用,無論戲裡還是戲外,也肯定了每一個小人物在生活中的位置,無論是茶水工還是劇務。

03.

盒飯也像一個萬花筒,透過它,你能看到時間與空間在背後的流動。

它興起於改革開放後經濟快速發展之時,人口的大量流動:農民工進城、新型白領佔領城市廣場,催生了它。

在火車站旁、小商品市場、貨物集散地、城市建築工地與城市便利店裡,盒飯有著它獨特的位置。它代表著繁華背後的暗流。

在城市各個工地旁,你常能發現十塊錢一份的盒飯小攤,無論物價如何上漲,它一直維持那個價格,兩葷兩素,管飽。

有些工地不提供食堂,工人們捨不得下館子,這種盒飯小攤承擔了他們一天的飯食。買一瓶啤酒或一大瓶綠茶,就著飯菜喝下,一天的疲憊就都消除了。衛生與口味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他們不去抱怨,便宜、管飽就行了。

還有一種盒飯形式,如今可能少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有賣盒飯的小販推著小車穿梭在各種市場裡,他們的盒飯多供應給在市場裡做生意的個體戶,兩塊錢一份的一葷兩素,5塊錢一份的兩葷兩素再加一個煎雞蛋。生意人沒有時間做飯,實惠的盒飯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的選擇。

「叫賣盒飯」與個體生意的發展是同步的。當大型超市、商場漸漸地進入人們的生活,個體戶的數量隨之減少,「叫賣盒飯」便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終點。

如今在城市裡,見得最多的盒飯還是在便利店裡。城市年輕人早已習慣了便利店的存在,也習慣了便利店盒飯帶來的飽腹感。

全家便利店有這樣一組數字:每日便當需要10噸大米,做成4萬斤米飯,每天銷售30萬個盒飯。

這些盒飯背後,能拼湊出城市高級打工者生活的一隅。

今年, 便利蜂出了一個盒飯數據,統計了北京網際網路公司所在區域的盒飯銷售數據。

數據顯示,盒飯銷量第一的是中關村,第二是酒仙橋。

中關村勇奪第一意料之中,畢竟碼農滿地跑。可酒仙橋為何能排到第二呢?因為酒仙橋也聚集了一批網際網路創業公司,正是拼命的時候。這裡最有名的公司是360,江湖傳聞,360加班程度甚至強過阿里。

數據還顯示,西二旗的盒飯銷售時間持續到晚上12點。這裡聚集了百度、華為、滴滴、騰訊、網易等網際網路大公司,加班文化反應在了盒飯上。

便利蜂賣得最好的一道菜是燒汁豆腐,看來程式設計師們十分青睞它。那無數個加班的夜裡,燒汁豆腐的味道或許能夠減輕加班的哀愁。

我喜歡這樣一句話:盒飯面前,人人平等。

在手握一份盒飯時,除了消除飢餓,我們別無他想。

04.

蔡瀾寫過一篇《我懷念那些吃盒飯的日子》,記錄了他這些年到各處拍攝時吃過的盒飯。

有臺灣盒飯,上面鋪著一塊炸豬扒,下面盛著池上米飯,「最美味的不是肉,而是附送的小鯷魚、炒辣椒豆豉,還有醃蘿蔔炒辣椒,簡直是食物的鴉片,當年年輕,吃上三個圓形鐵飯盒面不改色」。

有日本便當,「沒有預算時除了白飯,只有兩三片黃色的醬蘿蔔,有時連蘿蔔也沒有,只是兩粒醃酸梅」。

還有印度盒飯,「咖喱為主,什麼菜都有,就是沒有肉」。

當盒飯沉浸在回憶的河流裡,似乎披上了一層柔光。蔡瀾的懷念,大概不是因為盒飯有多好吃,只是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記錄了當時的歲月。就像那位懷念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綠皮火車盒飯的作者一樣。

梁家輝曾拍過一部電影,叫《棋王》,電影中,他坐在綠皮火車的車廂裡吃盒飯。

那大概是最美好的吃盒飯的樣子。他打開飯盒,每吃一口飯,都要刮淨飯勺,哪怕那飯盒裡,只有一片蔬菜。吃完飯,他將開水倒入飯盒,喝下,最後,將桌上掉的米粒撿起來吃掉。鄭重的樣子,就像完成一種儀式。

他足夠尊重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盒飯,足夠尊重並珍惜自己的生活。

盒飯最終的宿命或許是敗給泡麵。泡麵大概會憑藉方便與廉價繼統治火車、高鐵之後,再統治飛機。泡麵永遠不死。

但盒飯擁有屬於它的時光濾鏡。

從前,有一份盒飯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像梁家輝一樣,充滿敬畏地將它吃進肚子裡。

參考資料:

[1]. 《一份飛機餐的價格秘密》,作者:羅松松,稜鏡。

[2].《一份盒飯,一段香港電影的黃金歲月》

[3].《盒飯數據藏加班真相:中關村加班最多,西二旗下班最晚》

[4].《我懷念那些吃盒飯的日子》,作者:蔡瀾。

[5].《春運火車上吃點啥,那年的豬皮飯見過嗎?》,中國鐵路。

[6].《最早的「火車餐」什麼樣?懷念70年代的餐車盒飯,至今記憶猶新》

*圖片系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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