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馬克思的「新哲學」新在何處
馬克思雖然零星地用「新哲學」、「新唯物主義」、「現代唯物主義」等稱謂過自己的哲學形態,但他並沒有非常明確、系統地將其表述出來,本文試圖對馬克思 「新哲學」新在何處做一些闡釋。
把其關乎理解世界的哲學方式的超越、新的世界觀的闡釋、社會歷史的全新把握、社會認識論和歷史闡釋學的探究及鮮明的人學歸旨與思想特徵等方面充分揭示出來。
理解世界的哲學方式的超越
按照傳統的理解,馬克思早期哲學思想的發展經歷了一個由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的轉變。其實,綜合起來看,馬克思在其一系列著述中,對這兩種理解世界的哲學方式所進行的分析和批判是公正而深刻的。他對其不同的形態從類型的角度進行了歸納和劃分,切中肯綮地指出其癥結:唯物主義體系中的「純粹唯物主義」堅持客體至上原則,特點是「敵視人」;「直觀唯物主義」堅持自然至上原則,關注的只是人的自然性、生物性,因而只能是一種「抽象的人」;唯心主義體系中的客觀唯心主義堅持觀念至上原則,追求絕對化了的「理念」或「自在之物」;主觀唯心主義則堅持自我至上原則,追求的是個體的「自我意識」。他真心感受到唯物主義所帶來的「解放」的歡欣,但對現實中流行的那些「粗陋的唯物主義」、「消極服從的唯物主義」、「信仰權威的唯物主義」和「某種例行公事、成規、成見和傳統的機械論的唯物主義」卻不屑一顧。
與此不同,馬克思既不是從觀念、精神、自我出發,也不是單純從客體、自然、物質出發,而是從它們之間關係的現實表現和變化發展出發,從實踐出發的。因為實踐不是凝固的點,不是僵化的實體,而是一種關係、一種過程、一種活動。實踐是人的世界或現存世界存在的根據和基礎;同時人又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使世界成為一個更大規模、更多層次的開放體系。這是對僵持於本原問題上抽象的還原論思維方式的根本轉換。
一種新的世界觀的闡釋
在一般唯物主義的通常理解中,世界更多地被視為一種實體性的存在,甚至等同於物質或自然,並且認定是意識以外、不依賴於意識而存在的客觀現實。這種觀點意味著,世界是人之外的一種存在,是人觀照和討論的對象,而不是人參與、人創造、人構建、人佔有和人賦予其價值和意義的過程和圖景。很顯然,這樣的世界體系淡化了人的主體地位和人對自然、社會的實踐改造,是一個失落了人的主體性和實踐能動性的體系。然而,存在相對於主體而言是先在的、外在可感的物理世界,也存在內在於主體、不可直觀的精神世界,還有由人類精神財富及其載體所構成的客觀的精神世界;而且人是以自我為視角、為中心來觀察和思考世界的。人類生活的現實世界不僅是人類自身創造性勞動不斷展開、不斷凝結和不斷鞏固的生生不息的歷史過程,而且是一個多層次、多向度和多樣態的統一體。
馬克思的世界觀絕對不同於一般唯物主義的世界觀,而是一種「新世界觀」,它的邏輯基石是對象化勞動、是實踐,即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述過的異化勞動,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提出的要將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定的作為「整個現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礎」的感性勞動和生產。所以,這一世界觀不以抽象的哲學「物質」或「自然」範疇為邏輯基礎,也不以抽象的「主體」、「自我」和精神為邏輯基礎,而是以現實的具體的「勞動」概念為邏輯基礎,並視勞動、實踐是解開自然之謎、社會歷史之謎、人之謎的鑰匙。這樣,馬克思便把哲學的聚焦點從宇宙本體和觀念本體轉向人類世界,從而使哲學探究的對象和主題發生了根本的轉換。
社會、歷史的全新把握
社會和歷史是馬克思傾力研究的最重要的兩個領域。馬克思所理解的社會既不是充滿神秘色彩無可把握的存在,也不是可以任意幻想和虛構的王國。「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
社會的情況是這樣,那麼由不同形態的社會更替而構成的歷史呢?在馬克思看來,歷史也是可以確證和理解的,它也是有前提、有過程、有結局的,可以為後來者所把握的。對歷史的分解可以看出,它的構成要素:「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係」。前提確定後,就可以進一步探究推進人的本質和社會變化的動力和機制。「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個人是社會的細胞,個人生產範圍的擴大和不同人的生產聯結,構成了社會的結構和運動,「而生產本身又是以個人彼此之間的交往為前提的。這種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產決定的。」那麼不同社會形態之間的更迭,即歷史的演進是什麼推動的?是盲目的或由人之外力量主宰的嗎?歷史的可理解性取決於對構成歷史前進的動力要素和過程機理的分析。長期以來,歷史被蒙上了一層更加神秘的面紗,在這裡馬克思給予了非常清晰的解析。
歷史究竟是什麼?它純粹只是自然年代的更迭和過去事件的羅列,還是後人以自己的觀念和方式對既往歷程的一種梳理和解釋?觀念與歷史、現實是什麼關係呢?馬克思指出, 「世界歷史」不是觀念史、思想史和哲學史,而是真實存在的社會運動;也不是以往所有事件的記錄、羅列和展示,而是經過「過濾」的世界發展重大趨向的表徵和體現;「世界歷史」的推進力量不是純粹的「自我意識」、宇宙精神和自然秩序,而是「現實的人」所進行的生產活動與人們之間的交往關係;「世界歷史」的當代發展打破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資本開闢了「世界歷史」的新時代,而共產主義是一項「世界歷史性」的事業。
社會認識論和歷史闡釋學的探究
馬克思的著述特別是《資本論》所要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馬克思嘗試並最終概括、提煉出可以上升到「歷史哲學」高度的諸多社會認識方式、方法,諸如「普照光方法」、「從後思索方法」、「人體解剖方法」、「抽象-具體方法」等等。馬克思注意到,「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決定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係也決定其他一切關係的地位和影響。這是一種普照的光,它掩蓋了一切其他色彩,改變著它們的特點」。更進一步說,「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這些形式的科學分析,總是採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後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他還指出,「人體解剖對於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徵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後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特別是由於「資產階級社會是最發達的和最多樣性的歷史的生產組織。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係的範疇以及對於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係。」可以說,這些方式、方法是馬克思哲學認識論中最重要的內容。
更為超前的是馬克思的歷史闡釋學思想。檢視馬克思不同文本的創作歷程,我們還會發現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就是他善於把對某一問題的思考、論證和闡發與關乎這一問題的學說史的梳理和評析緊密地結合起來。像《剩餘價值學說史》這樣為了配合《資本論》的原創性理論建構而進行理論史梳理,把理論與理論史進行密切結合的做法,幾乎成為馬克思的理論生涯中自覺而一貫的研究方式和著述方式。長期以來馬克思的這樣一種研究方式和敘述方式並未受到我們的關注和理解。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體系中,歷史哲學(唯物史觀)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然而根據一般唯物主義而不是按照馬克思 「現代唯物主義」原則所進行的闡釋,把歷史簡單化為一種可以自動呈現的社會存在,又認為社會意識的內容全部來自這種社會存在,並且二者之間是一種反映與被反映的一一對應的關係。現在看來,這種解釋把人們的意識(精神、觀念)領域的獨特性、複雜性和豐富性作了簡單化的處理。研讀馬克思留下來的文本,我們發現他真正完成了的、成型的作品遠遠少於未完成的著述,絕大多數是筆記、手稿以及計劃寫作的著述的準備稿、過程稿、修正稿和補充稿。馬克思為什麼要對自己的文稿反覆斟酌、再三修改?這裡不只是關乎他當時是否建立了獨特的理論、思想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他更多地考慮到的是理論如何表達和思想怎樣闡釋的問題。馬克思當然堅持歷史存在的客觀性和規律性,但歷史以怎樣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存在?對歷史如何敘述才能顯現出其當代意義?源於時代境遇和社會實踐的理論又如何表達才能顯示其真正的意旨?馬克思以其豐富的文本寫作實踐觸及到當代歷史闡釋學的這些問題,並且在其闡釋中蘊涵著大量有價值的創見,這些本屬於馬克思歷史哲學題中應有之意,需要我們進一步探究、挖掘和提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