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棗花娘為難地看著他，剛想把那錢再往回塞，卻又一下子停住了。她的臉刷地紅起來，慌忙後退了好幾步。原來，她在茂源老漢背後不遠的地方，在那紅花綠草所覆蓋的山腰上，瞧見了喜鵲！她驀然出現在杏花叢中，身上的尼龍衫被風鼓起來，飄飄忽忽的，比那漫山遍嶺的山杏子花還紅，還鮮亮。棗花娘窘極了，連個招呼也沒來得及打，就一扭身子，低下頭，匆匆地走了。走了很遠，才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茂源老漢和他背後不遠處的喜鵲。
茂源老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棗花娘慌亂的神色和失措的舉止，使他莫名其妙。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進了村子，在那曲曲彎彎的村街上不見了，他仍然死釘釘地站在那兒，就像傻了似的。
一朵雲從天上飄過來，把暖融融的陽光遮住了，在地上投下一個碩大的陰影。茂源老漢的臉色顯得更加冷峻，目光也更加晦暗。
這時候，從嶺下，從棗花娘剛剛消失了的村街上，傳來幾聲「汪汪」地吠叫。茂源老漢不用看就知道，這是他的花妞兒來了。早上，他把金鎖、銀鎖、馬蓮、巧姑和棗花都打發到責任田裡去耪頭遍地了，然後呢，就獨自一人上了盤龍嶺，連花妞兒也沒有帶。可是，這個可愛的精靈，終於又找尋到了他的蹤跡。它一路叫著，像閃電一樣直奔盤龍嶺而來了。
「花妞兒……花妞兒！」他喊了兩聲，聲音低沉而沙啞，就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嗓子眼兒裡。
「……汪！」花妞兒應了兩聲，那聲音，也同他差不多。
花妞兒跑到他的身邊，兜了一個圈子，站住了。然後呢，又仰起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山腰，不時地發出幾聲親暱地吠叫。茂源老漢把身子轉過來，順著它的目光往上看了一眼，正好同喜鵲的目光相遇了。他的臉痙攣了一下，迅疾地把目光挪開。然後，叫了一聲花妞兒，轉身朝嶺下走去。
他不願意見喜鵲，他對鐵鎖和喜鵲的親事，從心眼裡不贊成。他之所以不贊成這門親事，主要原因有四條：頭一條，就是沒看中周羅鍋子的歷史。周羅鍋子年輕的時候，在縣裡行醫，不僅為一個國民黨當官兒的治過花柳病，而且還曾把一個大地主家的老太爺，從瀕臨死亡的境地中，解救過來。這些問題，幾乎使他在每個運動中都挨整，三十多年來從未停過。這幾年，他的處境好一些了，沒人批他了、鬥他了。過了春節以後，他甚至還公開掛出牌子，開始行醫、治病了。可是，誰能保證政策不會變？誰能有把握說他今後永遠再沒有倒黴的時候？憑什麼要讓兒子去跟他背這個黑鍋呢？!
第二條，他也沒看中喜鵲那長相。不錯，這丫頭是挺俊，高鼻梁，大眼睛，長睫毛，再配上一張不大不小的嘴兒，這些都是沒挑的！可是，她就是顴骨太高了。俗話說：「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為這事，賈半仙兒兩口子至少找他磨嘰五六遍了。用他倆的話來說：「喜鵲這丫頭是個高顴骨，命硬，克夫。就憑鐵鎖，可經不住她克呀！」是啊，天底下姑娘有的是，就是這個小村子裡沒找到婆家的也不少，憑什麼要把一個好端端的兒子，送上門去叫別人克呢？!
第三條，他不喜歡喜鵲那舉止，那作風。這丫頭，說話辦事跟別人不一樣，看起來不順眼。特別是進省城念了一回書回來後又平添了不少毛病：肩上披著挺長的頭髮，還穿一些古怪的衣服，把村子裡不少小青年，也包括香草，都給帶壞了。鐵鎖是個正經人家的孩子，憑什麼去找這樣瘋瘋顛顛的丫頭呢？
第四條，也是最使他耿耿於懷的一條，就是周羅銅子父女倆想叫鐵鎖入贅，去給他們當倒插門的女婿。這是他所絕對不能接受的！在他看來，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該娶妻就娶妻，該添子就添子。娶不起妻，添不了子的，就打光棍！既不缺胳臂，又不短腿兒，怎麼可以倒嫁？更何況，鐵鎖又跟別人不一樣，不僅有知識、有文化，而且還是赫赫有名的葛茂源家的兒子呢！
這四條原因，本來已經使茂源老漢決心要行使自己的否決權了。後來，又一腳出個屁——趕噹噹兒，偏偏在年三十的晚上出了個「雞嗉子」事件，就更加使茂源老漢對喜鵲姑娘沒有什麼好感了。你想，這樣一個人，一個本來就讓他沒有什麼好感的人，剛才又衝散了他跟棗花娘的談話，他肚子裡的氣能小嗎？所以，他一見喜鵲，連話也懶得說，帶上花妞兒，掉過頭就走。
喜鵲站在杏花叢中，見他這樣走了，也沒喊他，只是默默地沉思著。她上嶺來，是挖萵苣菜的。爹說，萵苣菜可是個好東西，不僅是老百姓的救命草，逢上災年常吃它，而且還是一味好藥。它性寒、味苦，清熱解毒，用水煎服可以治急性細菌性痢疾，加上燈芯草，可以治急性咽喉炎；與紅藤配方，還可以治闌尾炎。此外，治白帶、內痔脫出，以及產後瘀血腹痛等症，也都少不了它。所以，今天一大早，她就上了嶺，專門採集萵苣菜。沒想到，採到這兒的時候，卻碰上了茂源老漢和棗花娘。
對於茂源老漢和棗花娘的關係，村子裡沒別人知道。就連一向以未卜先知而著稱的賈半仙兒夫婦，也被蒙在鼓裡。不過，有一個人，對這件事卻瞭然在心，那就是周羅鍋子。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韓志君的文學小說《命運四重奏》，1987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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