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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觴成就千古詩篇
︱謝赫︱
永和九年(353),暮春之時,煦風和暖,會稽山陰,蘭亭水畔,此處此時,風竹相吞,草木自馨。文人雅士,匯於松檜梧竹間,成就一場流芳千古之蘭亭雅集。他們高致卓然,沿溪而席,蘭草淨身,置酒觴於蜿蜒溪水中順流而下,杯停處,其人取酒一飲而下,且賦詩一首,極盡風雅之趣。無絲竹以亂視聽,詩酒俯仰之間,名士們紛紛留下英辭妙墨,吟詠詩三十七首。書聖王羲之酒酣耳熱之際,乘興揮毫,為詩集寫下被後世奉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這篇區區324字的詩序,字裡行間掩飾不住絢爛奪目、精妙雋永的文採,腕轉飛白間,遒媚勁健、靈動絕美的書法躍然紙上。序,超越了詩集,成為這場雅集的最佳註腳,折射出名士崇雅之風尚,追逐詩酒相得、談文論畫的精緻生活和風雅之趣,盡顯魏晉名士之風骨。
雅集,總關乎時、境、人。蘭亭一聚,既無鴻門宴的殺機四伏和驚心動魄,又無三國梟雄煮酒論英雄的霸氣,也無讓楊貴妃盡展醉媚那場酒席的妖嬈,卻成為文人心中一個神往的烏託邦,一種無法遺棄的精神依託。
(元) 錢選 蘭亭觀鵝圖(局部)
紙本設色 縱23.2釐米 橫92.7釐米
〔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時——難避亂世,偶得一方閒適,憶上巳好春光
回望這一場雅集之前的歷史,可謂一代「亂世」,朝代的更迭帶來不盡的對峙與徵伐,百姓少有寧日,唯求在分裂與動蕩之中苟延偷生。戰亂使生命消亡,令身心備受摧殘。穆帝永和初期,東晉統一南方,雖無強大的軍事實力,但且憑長江天險,恰得偏安江南。各大族之間不能調劑的矛盾處於相持制衡之中,恰好形成了政局相對平衡的狀態,可謂「中外無事,十有餘年」。蘭亭雅集發生於東晉中期,此時難得南渡以來少有的安定局面,致使士族名流之間的交往及逸事頻出,恬淡閒適的精神追求成為永和士風的顯著特徵。
亂世之暇,恰逢草木一新的上巳佳節,會稽山陰此時春意濃鬱,芳草如茵,花影搖曳,水石潺湲。名流雅士齊聚一堂,滌濯除穢,投身大化,飽覽春色,吟詩作賦,比鬥才情,難怪成就千古詩集。
(清)茂林修竹 朱文
青田石蘭亭序印章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境——於山陰雅境,體流觴之韻,抒中隱之願
釋讀蘭亭,除將其放置於時序外,回歸其歷史原境顯然也十分重要。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一段人文雅趣,脫離了歷史語境,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文化習俗的緊密聯繫便會變得隱晦不明。
「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遊。」山陰,位於現今的浙江紹興,這裡崇山峻岭,吐納雲霧,霏霧成蔭,這裡翠竹茂林,潭壑境徹,這裡文人墨客雲集,古風依然,總令人不由心生神往。《漢書·地理志》有載:「會稽郡山陰縣下班固注,會稽山在南,上有禹冢、禹井。」始皇亦曾東巡至會稽。晉時,北方世族為避開環居太湖的吳地大族,而遷至會稽。這裡冠絕眾地的美景,撫慰了士人客居籬下的漂泊之感,成為他們心靈的幽居之所。這裡的水秀山明,亦讓眾多風神秀逸的名流時貴流連忘返。會稽,一度超越建業,成為一方文化重鎮。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的蘭亭,就是在這山清水秀的會稽山陰道上。羲之之所以選擇這「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南澗之濱,高嶺千尋,長湖萬頃」的地方行春禊之事,想必與士人對會稽之地的心理依賴有一定的關係。
記錄歲時節令、風物故事的筆記體散文《荊楚歲時記》中曾有對於流觴曲水的著述。這萌發於周朝的行流觴曲水修之事的風俗,從起先臨水沐浴、祈福消災的巫祭活動,而後緩慢地朝世俗化衍變,因文人的參與,而被賦予了精神象徵和審美體驗,使原本帶有巫術色彩的事活動退卻神秘的面紗,成為他們臨水飲酒、吟詩作賦的遊戲。
《世說新語·言語》記載有西晉洛水之戲。可見,諸名士談明理、論文史,在玄談論道和宴飲恣意間,興致盎然。此後,拔之事與蘭亭的結緣,使「流觴曲水」甚至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印記,長久地植入後人的記憶當中。所謂流觴曲水,即文人雅士臨水而席,在曲水池上流浮置酒杯,任其漂流而下,酒香四溢,杯停之處,此人飲酒賦詩,若才思不敏,不能立即賦詩的話,那就得罰酒三鬥。這樣的文人遊戲緣來已久,西漢南越王宮苑遺址中有流杯石渠,以營造「曲池流水細粼粼」的光影。至北魏華林園則借真山真水進行疏源引流,亦有九曲迴環的流杯池和流杯渠。唐宋以後,設流杯亭賞春禊飲者更是比比皆是。宋代《盤洲文集》載有引水以為蘭亭曲水之飲之事。元代有「雩詠亭」立於龍泉左麓,以模蘭亭之境,亦集有文士修禊賦詩。清代避暑山莊的「曲水荷香」、圓明園的「坐石臨流」,甚至這樣的遊戲程式還遠傳到日韓等地,促成韓國的鮑石亭和日本的岡山後樂園的「流店」等的造就,這些皆是這曲水流觴的風雅之趣的延續和表徵。
(明)文震孟 臨蘭亭序
紙本墨筆 縱18釐米 橫57.2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水,顯然是此處最重要的象徵符號和託物言志的最佳對象。《淮南子》中有一段關於最早的人造水景的記載:「鑿汙池之深,肆畛崖之遠;來溪谷之流,飾曲岸之際;積牒旋石,以純修,抑怒瀨,以揚激波……龍舟首,浮吹以娛。此遁於水也。」自秦漢始,因感懷於流水的自然韻律之美,以致人們開始理水造園,以人工的方式模擬自然,從體味流水之趣當中得以身心之愉悅。時至魏晉,世人的精神世界得到更大的豐富,自我意識不斷覺醒,在文化及社會因素的合力下,人們對水的審美意識達到前所未有的階段。水,成為承載美和寄託情感的載體,魏晉士人將自己的所思、所感寓於其中,表達自己的文化傾向與政治意願。大量關於流水的文字與圖像在此期湧現,是士人抒發社會動蕩之下飽經憂患的士子情懷的最佳佐證,文人在山水治道中體悟著人生也應該像流水一樣盡情自然,隨遇而安。水,不僅是士人對自然「本我」的呈現,是對自我生命和動蕩社會的重新認識與觀照,更是隱喻性的「他我」被歷史的大流任意擺布中無力之感的感慨。
「……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羲之《蘭亭序》中這寥寥幾句關於流水的描寫,文字雖少,卻可聽出羲之筆下的流水清音,感懷其中的雋永意蘊:一則是以抒隱逸之願。社會的動蕩,致使人們開始質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精神追求,漢儒的皓首窮經不再有定於一尊的地位,而重自然、輕名教,重精神、輕形骸的玄學之風盛行,玄學之妙深得人心,時人開始追逐自我的身心愉悅和人格的飄逸和灑脫。士人主動脫離喧囂的士途紛擾和道德的條條框框,紛紛歸隱田園。王羲之受隱逸世風的影響,在流水間,苦悶之心得以解脫,無處釋放的人生訴求得到排解;再則是感懷時間流逝的無奈,悲嘆於「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的轉瞬即逝。曹丕筆下的「人生如寄,歲月如馳」使人頗感恐慌和不安,士子們企望在雅集宴樂中忘卻時間,卻反而落入對時間與生命流逝的失落和忐忑當中。
(清) 群賢畢至 白文
青田石蘭亭序印章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人——吟詩暢敘,風度翩然,感懷生死之悲
蘭亭,是暮春時節的一抹青綠;蘭亭,是山陰道上的一席風物;蘭亭,是曲水流觴的一場雅興;蘭亭,是燦若星辰的一篇名帖;蘭亭,是彪炳千古的一部詩集;蘭亭,更是魏晉士風的彪炳千古。蘭亭雅集,以時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的王羲之為主,客人則由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高平郗氏、潁川庾氏等世家大族以及孫綽、孫統等名士組成。其中,王羲之一族人數最多,他七子中有六子參加了蘭亭集會,即長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渙之,四子王肅之,五子王徽之,七子王獻之。郗曇是羲之夫人的弟弟,即太尉郗鑑的次子。孫統與孫綽、謝安與謝萬是兄弟關係,孫綽、孫嗣則為父子。與會者可謂皆是羲之的親朋摯友。聚會在野,名士們耳聽百鳥絮語,身沐徐徐清風,仰觀萬裡晴空,身環百媚山川,必覺心澄如鏡,心朗如月,流觴曲水之戲間,詩興泉湧,留詩三十七首,句句暢敘幽情,借會稽山水,以抒鬱結。
羲之領銜,有十一位名士成四言、五言詩各一首。而後,有十五人各得詩一篇。惜侍郎謝瑰、鎮國大將軍掾卞迪、王獻之、行將軍羊模、行參軍事卬丘髦、參軍孔熾、參軍劉密、山陰令虞谷、府功曹勞夷、府主薄後綿、前長岑令華耆、前餘令謝滕、府主簿任儗、任城呂系、任城呂本、彭城曹禮作詩不成,罰酒各三鬥。詩畢,羲之因領袖群倫,被公推為《蘭亭集》作序,微醉之中,振筆直遂,一氣呵成千古名序,此處便不再贅列,孫綽則為詩集作有《三月三日蘭亭詩序》。
這群獨步當時的名士,棖觸萬端,吟留的詩文疏爽自然,不事修飾,而又通達古今,意蘊雋永,情味幽遠。蘭亭詩集之妙,在於將人、風物、情懷在自然律令的撫慰之中所發散出的豐富情感。蘭亭詩三十七首,其中四言詩十四首,五言詩二十三首,四言、五言風採均分,詩風清簡平和,意蘊悠然,多壓「尤韻」,頗具唱和的韻律之美。雖眾名士身世、才情各異,詩作亦個性迥然,卻內含諸多共性追求:
一是醉心林泉,著墨於描畫山水美景,詩風上體現出「文貴形似」的山水詩特點。如孫綽清新流暢的五言,「流風拂枉諸,停雲蔭九皋。鶯語吟修竹,遊鱗戲瀾濤」一句,以駢句繪景,不落窠臼,工麗精巧,鶯語吟唱、遊魚戲水的生動景致躍然行間,「拂」「蔭」「吟」「戲」幾字,輕巧地將山野中的勃勃生機生氣表達描繪得淋漓盡致、悠遠壯闊。再如,謝萬則以「肆眺」與「寓目」起領,文筆娟秀,清雅動人,王夫之評此詩「不一語及情而高致自在」,並譽其為「蘭亭之首唱」。會稽山之山谷、修竹、山峰、雲霧等奇景在謝萬筆下,仿佛一一錯落有致地漸入人心,「秀」中含有「隱」的韻外之意,詩人曠淡清逸的胸懷得以舒展。孫統的「地主觀山水,仰尋幽人蹤。回沼激中逵,疏竹間修桐」亦旨在擇景狀寫,辭採華茂,音韻工整。以詩寫景、以詩入畫,是當時士人審美情趣趨於風雅,注重個人外顯風度的體現。蘭亭詩中出現寄情山水的取向,可以想見,不只是少數人鄙薄現實汙濁以示高情遠志的一種方式,而是崇尚親近山水、娛情自然的閒雅生活風尚的抬頭與發展,以求在自然中安身安心,恬然自得。
(清)八大山人 臨蘭亭序
紙本墨筆 縱89釐米 橫32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二是對高情逸行、散懷一丘玄理的追摹。以求「高」和「逸」,是魏晉文壇颳起的一股清風,是魏晉士人哲思情懷的展現,在傳世的詩文中,大量可見運用「豁」「散」「暢」「任」「肆」等文辭。在蘭亭詩中,「散」出現頻率最高,蕭散之感奪人眼目。諸如,羲之所寫「攜齊契,散懷一丘」「誰能無此慨,散之在推理」「合散固其常,脩短定無始」,謝安所言「迥霄垂霧,凝泉散流」,王徽之的「散懷山水,蕭然忘羈」,袁嶠之所賦「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鎮軍司馬虞說則有「神散宇宙內,形浪濠梁津」之句,曹茂之賦有「時來誰不懷,寄散山林間」,王元之則得「蕭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王蘊之所賦「散豁情志暢,塵纓忽以捐」,以及王肅之的「嘉會欣時遊,豁爾暢心神」,等等。「散」,是目的,是境界,是追求。士人體悟「散懷」,是祈願消散鬱結,純淨心性,抒發情思,超越塵俗,擺脫物累,以達精神之自由。為達蕭散之境,魏晉士人竟有服「五石散」之風尚,渴求超邁現實、行散濁氣。而「散」在蘭亭詩中頻繁出現,是名士們沉靜清虛的人格體現,是他們散淡飄逸的山水觀,是他們齊以達觀、高遠出塵的人生態度。
三是瀰漫俯仰一世、生死之悲的低回慨嘆。王羲之及孫綽之為蘭亭詩所寫的兩篇序,雖出自不同人之文筆,卻不約而同地浸透著對生命無常的飄忽感,對人生迷茫的惶惑感,對歲月之短暫、情事之變遷的悲嘆,以及對生與死的深刻思考。羲之的前序,前半部分還沉浸於「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的愉悅與歡暢的情感基調之中,透露出恣肆享樂的閒情逸緻,文藻素雅練達,而後文風急轉,突然發出「自然有成理,生死道無常」般的哀嘆。這般樂極生悲的突然轉變,令人費解而又迷人心扉,使人不禁想探究其中要義。「取諸懷抱」「晤言一室」是志高懷遠的抒發,「因寄所託」「放浪形骸」是移情自然的自我放縱,「老之將之」「情隨事遷」「修短隨化」是物是人非的恐懼,「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是對生命易逝的鈍痛!羲之從山水之樂轉至人生之患,由淺漸深,先喜後悲,跌宕起伏,抑揚緩急間,不由觸動人心。不愧談及此序文時,《古文觀止》有道:「通篇著眼在死生二字……但逸少曠達人,故雖蒼涼感嘆之中,自有無窮逸趣。」而在孫綽的詩序中,「於是和以醇醪,齊以達觀,然兀矣,復覺鵬之二物哉!耀靈縱轡,急景西邁,樂與時去,悲亦系之。往復推移,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復陳矣」,無一不發出樂天知命的感懷。
(明)董其昌 臨柳公權書蘭亭詩卷
紙本墨筆 縱27.2釐米 橫1070.5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雅集,史上有「建安七子」為主的「鄴下之遊雅集」,西晉權臣石崇為王翊踐行的「金谷雅集」,以及「西園春色才桃李,蜂已成圍蝶作團」的西園雅集,等等。名士於雅集之中縱情山水,遊心翰墨,清談釋老,飲酒長嘯,吟詩作畫,一派雅韻氤氳。最負盛名的蘭亭雅集至今仍清輝熠熠,成為千古美談。品讀蘭亭詩集,不由被其中對生命的喟嘆,對人生逍遙無累的暢快,以及文情並茂的文採所折服,它是士人幻化對自由的嚮往,追求不羈精神的外現。「蘭亭」,在後世的詩、詞、文、畫中不斷地被重現和表述,留下大量燦若星鬥的作品。單繪畫一科,據《宣和畫譜》載,自宗內府藏五代《山陰宴蘭亭圖》始,描繪蘭亭雅事歷兩宋至元、明、清,不乏其人。如有閻立本所繪《蕭翼賺蘭亭》,北宋李公麟有《蘭亭圖》,南宋有《俞紫芝蘭亭序》《明益王刻蘭亭流觴圖》,元末方從義有《東晉風流圖》,明代仇英有《蘭亭圖扇面》、許光祚有《蘭亭圖》,清高其佩有《蘭亭雅集圖》,等等。其中佳作頻出,如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成於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兼工帶寫,雅麗明潔,工秀清蒼。並且,蘭亭這一繪畫母題在20世紀傳承下來,文德兼美的文人理想情結得以舒展,如傅抱石於1944年夏日,畫就令人嘆為觀止的《蘭亭圖》,深得蘭亭幽致,情境宛然。畫中嘉樹扶疏,溪石靈動,各方名士或飲酒賦詩,或揮墨潑墨,或清談名理,或寄情山水,重現了蘭亭那群賢閃耀的一刻,是蘭亭意象得以傳承的一大幸事。
作者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編輯
(編輯:張楠)
︱全文刊載於北京畫院《大匠之門》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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