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炊煙,我和姐姐站在北京萬寧橋上,憑欄俯瞰,斜陽晚照下的惠通河,水面清圓,幽幽靜謐,兩岸的鎮水趴蝮做吞吐狀。河旁信步者絡繹,看那居家式的穿著,大抵是這附近傍晚消閒的居民。我們兩個羈旅行役之人,不禁發出天涯倦客、鄉關何處的調侃與自嘲。
翌日晌午,我們漫步在東西走向的西鐵匠胡同,前往此行目的地—中央音樂學院。途中,我忽被身側一閃而過的一條小巷吸引,旋即停下腳步,折回頭去,巷子口的路牌上赫然四個字:筆管胡同。這條胡同南北走向,遒直勁挺,青磚牆灰瓦房,盡頭是一處磚瓦鱗次櫛比、簷脊錯落有致的清式建築群落,低矮的後牆造成了突兀截斷胡同的視覺效果。歲月塵埃下鬢影屐痕的尋蹤總是令我痴迷,於是毅然決定從胡同繞道。通過牆上的介紹大致了解:清朝,這條胡同便因直如筆管而得名,後來胡同南段新建醇親王府,王府北牆和東牆外的道路便併入胡同,所以形成曲折走向。醇親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之一的和碩醇親王?那處清式建築群落竟是醇親王府!此番邂逅著實令我驚喜,心癢難耐。
置身於中央音樂學院仿古金釘朱漆大門前時,我驚奇地看到校門旁的牆邊,立著一塊北京市文保碑:醇親王府南府,原來中央音樂學院所在地即為醇親王府。怪不得校門要修成這般華美氣派,想必是為了與王府的格調保持一致。後來我通過文獻得知,王府原有中東西三路建築和西花園,年深日久,或荒於修葺,或因需改建,如今僅存東路院落以及中路的兩進四合院。只是,當時我甚疑惑為何要綴「南府」二字。
從中央音樂學院的側門進入,大抵是一座東跨院,穿過此院,站在一座描金繪彩的穿堂門下,舉頭仰視、馳目攬觀,可謂一派廊腰縵回,簷牙高啄,朱楹畫堂,飛甍碧瓦。「基高十尺,外周圍牆。正門廣五間,啟門三。正殿廣七間,前墀周圍石欄……」「正殿上安螭吻,壓脊仙人以次凡七種,餘屋用五種。凡有正屋、正樓門柱,均紅青油飾……梁棟貼金,繪畫五爪雲龍及各色花草……」通過這些自順治年間開始對親王府的定製,可以想見當年這座醇親王府的氣象萬千。坐北朝南的府門大殿,五間三啟,完全遵照親王的制式標準。府門後的正殿,兩旁鎮守著一對圓厚威肅、含珠卷耳的漢白玉石獅。這些存留的王府大殿均為單簷歇山建築,屋面黃色琉璃,屋簷剪邊則是綠色琉璃,金碧相耀,熠熠生輝。螭吻端立於正脊,側下方安置垂獸和戧獸。
所謂雕梁畫棟,南方文人追求淡雅恬和,故而側重於雕梁;北方貴胄崇尚雍容富麗,故而專注於畫棟。醇親王府的彩繪著實令我驚豔,祥雲瑞獸蟠梁枋,繁花麗錦簇鬥拱。但總覺得似乎層次更為豐滿紛繁。原來,承重的兩層檁木截面均有彩繪,而且因材制宜,匠心獨運。上層的方形檁木繪製金色萬字紋,下層的圓形檁木繪製的紋路應是雀尾翠翎的「眼」。花翎在清朝可是等威和品秩的標誌。歇山頂、黃綠琉璃和翠翎紋,處處彰顯醇親王的身份之尊。
這段旅程結束後,我查閱資料,還原了這樣一段往事:同治十三年,年僅十九歲的載淳在紫禁城養心殿龍御歸天,太平湖東岸的醇親王府內,一個孩子的命運被改變了。當兩宮太后頒布載湉入嗣皇統的諭旨後,他那性格柔懦、滿腹經綸的父親—醇親王奕譞「驚遽敬唯,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他是個睿智通透的人,理想的人生是在朝為侄子盡忠職守,回府有兒子承歡膝下。但這一始料未及的變故,意味著他安守本分、盡享天倫的夢破碎了。奕譞和年幼的載湉別無選擇地迎上了命途中的風刀霜劍。四歲的愛新覺羅·載湉登基為帝,年號光緒。作為皇帝出生地的醇親王府,成了「潛龍邸」。後來,為區別於後海北沿新修的醇親王府(北府),這處舊居一直被稱為「南府」。
京城遍地王府,這些王府承載著主人家族的盛衰榮辱,它們在囂張的氣焰和膨脹的物慾中迅速崛起,又在角逐的頹敗和權柄的旁落後溘然荒廢。即使僥倖在皇帝的股掌之間安穩度日,又難逃庚子國變時列強的肆虐摧殘和大廈傾塌後子孫的折損消磨。而這座南府,或許得益於主人的洞明世事,一生低調平順、安然老去。
很多年以前,世子載湉在它的懷裡出生,年輕的它陪伴載湉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後來,它親眼目睹了弱小無助的載湉被強行接入紫禁城,心痛不舍,卻無能為力。再後來,王爺一家都搬走了,它變成了潛邸。又過了很多年,老王爺去世,它被改建成醇賢親王祠……就這樣,它站在歷史舞臺的角落,靜觀清廷興廢沉浮,淡看百載遊雲卷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