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大約在六、七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陳凱歌電影《霸王別姬》的電影評論。
回憶往昔,在年少初次接觸電影的時候,出於專業學習的需要不得不觀摩《霸王別姬》。從中國電影史的角度來說, 這是第五代導演陳凱歌的成名大作,也是中國電影史上不可多得的文藝片。
但是,無奈當時掌握的知識量和思考層次是有限的,所以並沒有對這部電影產生多少感覺。一部有意義的電影只在觀影人真正走入電影的"心境"之中的時候,一部電影的意義才能夠對觀影人真正的敞開走來。
電影《霸王別姬》對於我而言或許就是如此吧。
因為,如果你看過一部公認好評的或被自己認為很棒的電影的時候,如果要是不把由此引發出來的所思所想寫下來,真的是一個非常痛苦的事情。
如今,再次觀影《霸王別姬》仍舊令我感慨良多。
《霸王別姬》流露的生命的悲劇意識和美學的悲劇意識,是電影表現的直接對象。
其實,縱觀程蝶衣的人生命運,與其說是屬於其自己的獨特生命經歷,倒不如說是程蝶衣是民族歷史命運的一種折射與反映。
為什麼這麼說,程蝶衣其實就是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可以說乾淨到、純粹到無人能及,世間少有的地步。
對於一般人而言,從生到死,漫漫人生路一路走來,似乎都是在迎合這個世界,無論他喜歡與不喜歡,無論他認為對還是不對的,他都試圖修正自己的精神與人格,努力的讓自己的想法和行為與主體之外的外部世界保持步調一致。
在他的思維意識裡,如果自己的想法、行為與外部世界不一致了,那麼肯定是自己的錯,肯定是自己不適應世界、不圓滑處世的表現。很顯然,劇中的戲院老闆那坤就是一個很會審時度勢、讒言觀色、圓滑處世的一個人。
如果說段小樓在整個人生中的前半生中是活出了真實的自我的話,儘管他玩世不恭、嬉皮笑臉與程蝶衣的性格迥然相異,至少在青年時期,他也是曾經在用頭拍磚應付不買帳的看客、成角後不賣袁四爺的面子、仗義解救菊仙、怒打充偽軍、保護被騷擾的程蝶衣,面對世間的不公、陰暗和罪惡,段小樓面對這些都毫不客氣的對其進行了一一回擊,不得不說,段小樓至少在前半身活出了生命的某種人格的高尚與純粹。
但是後半生中,他出賣了自己的師弟程蝶衣、背叛了自己的老婆菊仙。
可以說,菊仙的上吊自殺、程蝶衣的拔劍自刎都與段小樓的背叛脫離不了關係。
只不過,菊仙自殺的直接原因來自於段小樓當眾揭發菊仙,當眾與菊仙劃清界限,這讓菊仙面對被自己唯一最信賴的人的背叛徹底的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而程蝶衣的自殺一是它帶有著某種對藝術境界的最高追求,那就是獻身藝術。
二是它深藏著對世間種種的失望,這裡面有對時代的失望、有對人性的失望和有對未來的失望,失望積累的多了也就積攢成絕望了,絕望了自然就會以生命意志的自我毀滅來遠離、回擊這個世界,這就是悲劇產生的基本原理。
其實,程蝶衣的精神世界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堅強的自我性,堅強到死也不會被外部的世界所沾染。儘管他的身體被殘酷的傷害過、蹂躪過、侮辱過,我想有幾次身體上的玷汙是程蝶衣終身難忘的,一次是她母親為了讓戲班主收留用菜刀剁掉他的多出來的六指,一次是他堅持唱自己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被師兄段小樓用菸斗搗破他的嘴,一次被清朝遺老凌辱。
這三次可怕的肉體痛苦並沒有擊垮程蝶衣,反而讓他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更加堅強和篤定了。可以這麼說,這三次痛苦的肉體經歷讓程蝶衣徹底的從精神上升華了。
正如尼採所言,凡是殺不死你的只會讓你變的更強大。
這讓程蝶衣,一個生在人世間的凡人確定了一種把藝術人格作為最高生命境界去生活的活法。這種活法與世無爭但是卻又格格不入,這種活法高雅純粹卻又不接地氣。
這也就註定了程蝶衣一生的悲劇。
正如日本人佔領北平時,他去為日本人舉辦的堂會唱崑曲《牡丹亭》,目的是為了去解救怒打日本憲兵的段小樓,出乎意外的卻發現日本高級將領青木是懂中國戲曲的,對中國文化十分的推崇和尊重。一方面十分熱愛和尊敬中國的傳統文化,一方面為了國家利益又不得不殺戮中國軍民,對於日本將領青木而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矛盾與悲劇?
如果說程蝶衣純粹,是一個戲痴,一個一心撲在藝術世界裡的人話,在後來程蝶衣在被告上法庭的一番自我陳述,無疑不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為了幫助程蝶衣洗脫罪名,段小樓、袁四爺、那坤想方設法串通好了一致編造了一段程蝶衣是被日本人拿槍指著逼著去唱戲,並且遭受了毆打的證詞。
對於一般人來說的話,如果自己也不誠實,編瞎話,默認這樣的證詞的話,或許也就能輕易的開脫罪名了。
但是,程蝶衣偏偏實事求是的說,日本人的堂會自己去了,戲也唱了,不是日本人逼他去的,也沒人打他。他這種說法,搞得苦心為他脫罪的人也感到很沒面子。
在程蝶衣的世界裡,他有著一套自己的行事做人的標準,這個標準似乎超越了世俗意識。
如果說中國傳統文化要傳承的意義是什麼,缺乏的精神是什麼,正是程蝶衣所堅守的這種不媚俗、不畏強、坦率直言、從一而終的人格精神?
程蝶衣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是傳統文化的精神和靈魂丟失的悲劇。
說起中國的傳統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恐怕就是以戲曲作為文化承載方式的京劇藝術。
程蝶衣的一生遭際,恰恰是以京劇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歷史命運。
電影很形象、很具體、很連貫的反映了傳統文化是怎麼發展的,是在什麼時候出現危機的,又是在什麼時候遭遇斷層的。
中國人的人文危機從哪裡開始出現問題的?電影裡都已經形象的給出了答案。
程蝶衣分別給民國初年的張公公、日佔時期的青木、國民高級將領唱過戲,這些有權勢的人都是給過程蝶衣掌聲的。也就是說,無論傳統上怎麼把戲子稱為下九流,但是如果技藝足夠高超、精湛,至少會贏得上層統治階層的認可與尊重的。
如果說真正懂戲、懂程蝶衣的人,恐怕非袁四爺莫屬,袁四爺雖不會唱戲,但是會聽戲,他不像一般人一樣僅僅是喜歡聽戲,而是會評戲。
嚴格來講,袁四爺其實是一個藝術評論家,他有著一般人沒有的戲劇知識和藝術理論積累,這種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得它對戲曲和戲曲藝術家的研究和了解要比一般人掌握的更加詳實和豐富。
可以說,在程蝶衣眼中除了日本人青木懂戲之外,他所接觸的中國人中恐怕只有袁四爺是懂戲的了。
如果說建國之初,樣板戲是對傳統戲曲藝術的一種借鑑、吸收和改進的話,那麼在那段特殊時光中就是對傳統戲曲及其藝術美學的徹底摧毀和背叛。這種摧毀與背叛在社會大背景的推波助瀾之下,以近乎瘋狂、荒誕、反人性的方式橫掃中國大江南北。
傳統藝人被侮辱,相關傳統文化被毀壞、踐踏。在表現程、段二人被掛牌遊街以及強迫互相揭發的電影片段中,陳凱歌巧妙的把電影鏡頭擺在燒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面前,他似乎故意要讓觀眾透過這層焦灼、炙熱的目睹來傳達這種氣氛的壓抑、窒息與瘋狂。
傳統的美被殘暴的碾碎在竭斯底裡的謾罵和狂躁之中,傳統的藝人受盡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折磨和肉體侮辱。在鼓勵告密和相互誣陷的環境中,可想而知,整個社會已經不可避免的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段小樓先是被那坤告密、背叛,然後,是段小樓開始揭發程蝶衣、菊仙,基本的道德觀被徹底顛覆。起初的程蝶衣並不因為這場批鬥感到慌張,從他接過慌了神的段下樓手中的畫筆,依舊像平時一樣認真細緻的為段下樓畫臉譜可以看出,這一幕,像極了當年項羽遭遇十面埋伏之際,虞姬仍舊不慌不忙的為陷入困境的項羽舞劍解憂。
這種鎮靜來自哪裡呢?
這是因為虞姬的生活是有信念的,無論項羽發生什麼她都與他同生共死,毫不猶豫。程蝶衣也是有生活的信念的,儘管他的信念屢屢被現實嘲諷和背叛, 那就是像當年段下樓許諾的一樣二人能唱一輩子戲,少一個月、少一天、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程蝶衣活成了真虞姬,可是段小樓卻是假「霸王」,或許是導致程蝶衣自殺的另一個原因吧。
程蝶衣遭到段小樓的揭發和背叛,讓他傷心欲絕,他開始控訴他們之所以走到今天並不是什麼小人作亂,而是他們當年一步步走到這個境地的。話外之意是說,遭受這般虐待和侮辱,主要原因並不是外界形勢,而是在於他和段小樓當年的一些舉動。
這個舉動是什麼呢?
就是當年程蝶衣收養了被遺棄在街角的小四,也就是現在站在一旁冷冷看著自己被毆打、辱罵和控訴,並且毫無人情可言的孤兒小四。
或者說,真正出賣程蝶衣,揭發段小樓,鼓動那坤告密的人就是程蝶衣收養的這個小四。
因此可見,為了自保和私利,在人性面前可以墮落到什麼程度。
正如程蝶衣所控訴的那樣,走到今天這步天地都是自己造就的,怪不得別人。
三十年前程蝶衣用心呵護過的人,三十年後換來的是對自己的侮辱和背叛,三十年前有人極力破壞和砸爛的東西,三十年後卻是後來人極力保護和傳承的東西?
這是程蝶衣的個人史,也是京劇的藝術史,更是一段民族的文化史。
程蝶衣短暫的一生中,雖然輝煌過、得意過,但多數時候卻是充滿著無盡的苦難和悲劇。程蝶衣的悲情命運恰恰印證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苦難歷史。
這段歷史中,程蝶衣的為何遭遇這麼多的痛苦與不幸呢?
這恰恰是整個民族對自己的本土文化的一種懷疑、猶豫和不自信。
這種文化的不自信的根源來自於哪裡呢?
根源還是因為傳統的社會秩序、傳統的社會結構、傳統的經濟模式、傳統的生活方式無法在世界歷史的大環境中更好與他國文明形成強大的競爭力有關,傳統的文化優勢在隱退,新的文化結構還在孕育和探索之中,就像中國的近代史中三次大規模的西化運動一樣,一次是洋務運動,學西方科學技術,一次是新文化運動,是學西方的文化模式,一次是改革開放,學西方的經濟制度,這三次西化運動從根本上說都是在向一個強大的西方當學徒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傳統文化很難再在這片土地上有立足之地,這也從根本上解釋了為何當代的中國對本土文化沒有自信。
為何現在要大力提倡文化自信。對傳統文化不自信這不能歸罪於某個個人,而是整個近代中國都是處在一種被西方文化入侵的狀態。
今天再看《霸王別姬》,我看到了更多關於對民族的反思,對歷史的反思,對社會的反思,對文化的反思,而不僅僅是對人性的反思。
本文作者李鵬,編輯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