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穀雨,農人忙農事,茶人忙茶事。大山深處的幾個小山頭,布滿了成行的茶樹,那一籠籠的茶樹頂著尖尖的茶苞,鮮嫩的模樣,在晨露裡猶如嬰孩,著實可愛。
上午採茶,下午制茶,整一天都不得空閒。在我少年時代,逢到周末放假,便去山裡外婆家,看到的便是這種採茶場面。
每天天未亮,舅舅和么姨便背著背簍出門了,正午外婆提著做好的飯菜去茶山,我也跟著。那時候正值「茶山情歌」流行,年少的我很憧憬有一個採茶阿妹,想看看阿妹白嫩的尖尖十指。
當我到了茶山,看見幾個山頭滿是人,無論男女,一律戴著草帽和手袖,每一張臉都淌著汗。我到處尋找「十指尖尖」的阿妹,卻看見的是一雙雙滿是髒兮兮的手,還有些繭子。那天我站在幾座茶山間發呆,觸目所及,與情歌裡描述的情景完全兩樣。
茶人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沒有哪一個人可以用「水靈」這樣的詞語形容,許多人都曬黑了,就連吃飯,也狼吞虎咽,沒休息一會,又開始在茶廠的土坯房裡挑揀茶葉,直忙到傍晚才離開。
外婆告訴我,清明茶要趁著好天氣採摘炒制,這個時節的茶,價格往往最貴。等把清明茶採制完了,休養半月,便開始第二次採茶。因為大山裡一會晴一會雨,用不多久光禿禿的茶樹上就又冒出了嫩葉。
一年要採摘四次茶葉,夏末秋初是最後一次,這時的嫩茶尖也比較老了,要用一些力氣才能摘下來,許多茶人的手指甲因此都被磨平了。
辛苦了幾個月,舅舅和么姨收入不錯,茶廠效益好,便會分給每個茶人一點茶葉,當然這個茶葉是末季茶了,有的還有老梗,所以被稱為老茶。外婆格外憐惜,親自炒製做成小茶餅。我喝過老茶,比較苦,沒有清明茶味純氣香。
但就是這種茶,卻成為老茶館的主打茶。尤其是冬季,煮上這樣一壺老茶,邊喝邊打牌,在茶館呆一天都不會膩。
問外婆原因,外婆皺紋裡溢出笑意來,講道:茶葉嫩,吃的是新鮮,就像年輕人,打扮漂亮了,真好看呀。但人也不能總年輕,茶葉也一樣。經過夏天高溫燻蒸,茶葉就老了,老茶就像中老年人,不太好看了,但做起事來踏實,是家庭的主心骨。
有句老話叫,薑還是老的辣,養精氣還須靠老茶。那個時候我完全不明白外婆講出的這一通話是什麼意思,不過看看茶館裡的老茶客,就知道老茶的確受歡迎。春節待客,許多人家也會煮一壺老茶,讓客人隨意喝。值得一提的是,給老人辦壽宴,必得準備老茶,兒孫們敬茶給老人,名為添福添壽,老當益壯。
長大工作後,喝茶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少的一種樂趣。對於少時所見所聞的茶事兒,也都能理解了。正因此,我惜茶如金,深深知道,每一片茶葉,都是來自茶人的辛勤勞動。每年春季,我總會到城市近郊的風景區鄉鎮走一走,嘗嘗鄉村的新鮮春茶。
有年去一個小鎮採風,正遇茶園採茶,那些茶人戴著鬥笠,默默佇立在茶叢間,一下就喚起了我的往事記憶。如果回到從前,我一定置身在幾座茶山間,尋找著茶山阿妹,然而失望卻充盈了少年的我的天空。
長大後雖然喪失了童真,卻另有一番成熟的風景。我便想到了虛雲禪師的《採茶》詩:山中忙碌有生涯,採罷山椒又採茶。此外別無玄妙事,春風一夜長靈芽。廟宇坐深山,茶樹同樣在深山,那麼茶與廟宇的佛禪有無聯繫?
翻閱一些典籍,茶就如天地精靈,穿梭其中,串聯起了人們的生活,尤其是文人墨客,都用詩詞來表述對茶的喜愛,充滿了情趣與佛禪之味。
唐代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寫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茶的輕巧美韻之姿,讓人一覽無餘,茶被賦予了神丹靈藥之效。
難怪韋應物會讚嘆茶了:潔性不可汙,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茶是高潔優雅的,是自然孕育的靈性植物,飲之,可以祛除塵世的煩惱。就如禪語,一句便可令人醍醐灌頂,了悟到生活真諦。
蘇東坡的《汲江煎茶》吟道: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勺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詩詞字句奇妙生動,以「活水」、「活火」、「大瓢貯月」、「入夜瓶」、「雪乳」、「松風」;「烹」,「取」,「歸」,「翻」,「瀉」,「禁」,「聽」。展現出對生活的透徹感悟,詩與茶的功夫均入木三分。我們常常說茶禪一味,這些鮮活靈動的詩句,無不透射出禪的味道。
禪心建立在世情之上,沒有深切的人情世故的生活體驗,則難以明了禪。因此許多高僧大德開示,所謂參禪打坐,並非坐著不動,控制住自己的想法就行了。生活處處無不是禪。而最接近於禪的,便是茶的生活,茶的道。以佛法來講,這可能是一個利於眾生進入禪的方便法門吧。
現在來看我經歷的與茶相關的物事,就如一個個禪機,教會我認識這個世間的自然法則,在自然繁衍的過程中,逐漸體會與切入禪的世界。因此,縱然在繁忙擁擠的城市,我依然會尋覓一些幽靜的茶館與廟宇,每當喝著一杯熱茶,瞧著城市的高樓與街道,忽然就有了塵世的快樂,而那種快樂與貪嗔痴無關。
去歲仲秋時節,去城市邊緣的一座小寺院,禮拜過後,偶然看見在偏僻的房間有兩人,一個和尚,一個菜農。和尚說:「每天你都送菜來,何必匆忙,坐著喝一杯茶。」菜農臉上滿是汗,搓著手說忙著呢。和尚不依不饒說:「再忙,喝一杯茶也耽誤不了事。」菜農猶豫片刻,還是坐下了。二人一面喝茶一面說話,和尚說的多,菜農只點頭嘿笑。菜農離開後,和尚搖搖頭,合掌苦笑,而後舒了口氣。
這一幕「和尚與菜農」的情景劇,裡面折射出的意味頗不尋常。和尚喝完了整一杯茶,菜農只喝了一半;和尚話多,菜農說了不超過五句。和尚搖頭,憐於菜農的奔波俗事;和尚合掌,散播慈悲的禮儀;和尚苦笑,略有自嘲之意,因為到頭來,他不也是俗人;和尚舒了口氣,他容納了自己,他當下了悟了禪。這是我見過最妙的「禪茶」的現實演繹,說到底,這禪茶何止一味呢。而我,也從僧俗的表現中,得到了「生活禪」的啟示。
曾有人問我為何嗜茶,我舉著茶杯說,這是茶,也是生活,我們追求的幸福成功都在裡面,當下一刻,享用一杯茶,便是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