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片在恆春實地拍攝的《海角七號》,要再稱進入電影圈已16個年頭的魏德聖為青年導演或新銳導演似乎不甚恰當。再看看他所接觸過的電影類型與製作規模,從臺灣新電影教父級人物的當代社會寫實批判作品到跨國製作特效驚悚片,被謙稱為導演場面調度習作的灰暗青少年故事短片,到臺灣原住民史詩架構、氣勢輝煌的籌資試拍片,甚至結合廣受歡迎的音樂、愛情、鄉土等元素的追夢喜劇,對於電影,對於這片土地,魏德聖導演到底有沒有一以貫之的信念或信仰呢?嚴肅近乎沉重,訴說臺灣原住民賽德克族在霧社事件中抵死力抗日本統治的故事,難道只是一個籌資失敗從此擱置的夢?就像《海角七號》裡追求或大或小夢想的人物們,魏德聖在電影路上的追尋又有哪些變與不變的的曲折與故事呢?
Q:先就故事內容,以兩個世代交錯的歷史來架構,一開始劇本的構想是什麼?
魏德聖導演(以下簡稱魏):之前寫的劇本格局都很大,例如《賽德克巴萊》,那很大,於是先嘗試一個格局比較小的。《海角七號》這個故事很小,它其實可以用很少的錢拍,但我放大到五千萬預算的格局去做。一開始,是以音樂電影的構想出發;又剛好看到一個新聞事件:有一個郵差為了要送一封日據時期的信,給現在這個時間的人。他沿著日據時代的舊住址,找了兩年才找到。我想:如果當時那封信是封情書的話,那是多麼浪漫的事情。以這個事件為背景,去思考音樂的特性。以情書這件事來包裝,會讓愛情產生遺憾的原點會在哪裡?既然是日據時期的舊地址,那應該就是在日據時期,於是搭配了『日僑遣返』這個背景。日據時期結束之後,日本人都要被遣返回日本。一個時代結束,留下的並非只有遺憾跟仇恨,還有友情、親情和愛情。
假設當時發生的是師生戀,戀人好不容易可以結合在一起,突然間因為時代政治的因素非得分開。以這個愛情的遺憾來當作原點去思考,加上音樂電影的主題,反差就出來了:日本人/臺灣人、北方/南方、下雪的/豔陽的等等,這種距離感就出現了。
和飄雪的北方的作為對照,一個是終年豔陽的南方,我一想到就是恆春,正好恆春也符合我當初想要做音樂電影的期待,包括春天吶喊、臺灣最原始音樂發源地就是在恆春,因此把遞送古老情書的郵差化身為搖滾樂手。尤其,當我們實際去恆春勘景,發現那個地方非常符合我們所說的反差,恆春同時保留最古老的城牆和最高級的觀光飯店、最純樸的人民、穿著比基尼在路上走的觀光客;有古老的月琴、最現代的搖滾樂,原住民、客家人都匯集在這個地方。既然這個城鎮本身那麼繽紛、豐富的話,就針對這種繽紛熱鬧,在角色塑造的時候故意把加大反差,不是七個年輕人,而是這七個人,有老有少、各種職業。
Q:劇情以一個日本女孩和臺灣男生的跨國戀情為主軸,也是為了要突顯跨時代的反差和豐富的族群?
魏:對,只是回到六十年後,男女主角的身份調換,從前離開的是日本男生,這次離開的是女生,再用『彩虹』這個代號把這兩個時代連在一起。同樣的跨國愛情在不同的時空重新搬演,但這次透過情書的閱讀,新一代的年輕人面對分離,最後的決定會不會不一樣?恆春這個地方雖然可以呈現很大的反差,但在這個小小的城鎮裡面,卻可以被互相包容。故事裡面沒有壞人,男主角的媽媽跟鄉鎮代表在一起、機車修理工喜歡老闆娘,後來都被寬容了。我想帶大家進入這樣的一個城鎮,用寬容的心去面對每一個角色,他的成功面、失敗面,去觀察、了解才會包容。
Q:從之前的《賽德克巴萊》,一般人可能會關注到日本在臺灣的殖民歷史;到《海角七號》,為何轉向以音樂電影這個類型來發展?
魏:一開始,定義這是一部音樂電影,如果單純去呈現音樂的那部份,一群年輕人組樂團、然後中間的不愉快、最後舞臺表演完成、中間也產生了幾段戀情等等,那其實也是一部很棒的電影,但是缺少在地文化,在世界各地都可以拍。一部音樂電影獨一無二的地方,就是要加入獨一無二的在地文化思考。所以我選擇了『日僑遣返』的背景、『情書』的事件,成為故事的厚度。
日僑遣返的歷史其實在大陸東北、韓國都有,但是臺灣的遣返最和平,日本人沒有一路被打上船,一個時代很平和地結束。這是臺灣獨一無二的部份。恆春這個地方的文化也是臺灣獨一無二的,有山有海、地理資源非常豐富。至於音樂的部份,主要是為了熱鬧,找音樂圈的人結合,一起來共同做這部電影。臺灣既然沒有票房保證的明星,就把這些演員放到對的位置,就會成為一部很有意思的電影。
Q:談到演員的部份,眾多小人物的表演非常生活化,仿佛是演出他們自己。有一些大家比較熟悉的面孔,例如小應、馬念先等,熟悉臺灣獨立音樂的觀眾看了也有不同的效果,但其他演員如茂伯、小朋友大大,雖是全新的面孔但表現十分搶眼。導演是怎樣找到這些人把他們組合在一起?
魏:那個代表主席,是一個很老的演員,叫馬如龍。以前的西螺七坎、七俠五義,他都是男主角,以前可是當家小生,比周杰倫還紅。他可以同時表現三種層面:很兇、有心事,又很可愛,電視圈裡面找不到同時有這三種特質的人了,演他太太的沛小嵐也是鄉土連續劇和歌仔戲的知名演員。
黃西田則是請老演員來幫忙。因為一開始很擔心主要的年輕演員,為了預防萬一,必須要以周邊配角的實力把住這些演員。這些老演員都是出現在前半段,後面幾乎就沒有他們的戲了。
茂伯也很有趣。他是屬於北管,但恆春的傳統樂器是月琴,月琴胖胖的、只有兩條弦,他必須重練,但他什麼樂器都會,學得很快,於是請他來演。他原本是穿著西裝褲、polo衫,看起來很像實業家,造型時把頭髮理成平頭、再加個黑框眼鏡、換上衫褲,氣質就出來了。
我們開拍之前會排戲好幾次,訓練演員時有找老師幫忙,像男女主角有去郎祖筠那邊上過一些肢體開發的課。在開拍的時候,就針對裡面每一個角色的每一句對話細部修改。其實每個人狀況產生並不多,因為每個角色當主角的戲差不多兩場左右而已,男女主角則多出一、兩場,只是因為人物多,你會覺得重心散開。例如,這場你是主角,我在旁邊只是陪襯而已,我只要配合動作即可,每一個角色就排一場重點的戲,很快就上手了。
Q:電影裡的對白非常自然,仿佛平常就是那樣講話,劇本是演員跟導演一起合作,還是本來就是這樣?
魏:對白本來就是這樣寫,只是他們用比較口語的方式念出來。因為從小的生活環境就是那樣子,我家在臺南廟口旁邊,家裡是開店的,每天人進人出,從我家到廟口、或是從廟口到我家,我家幾乎變成走廊。我只是把生活中的角色放到裡面,遇到這種情況時,應該會講什麼話就寫下來,這對我來說很熟悉、幾乎不用想。
Q:《賽德克巴萊》從原住民的觀點去出發來看臺灣跟日本的殖民歷史,到《海角七號》非常熱鬧、很能博得觀眾歡心的故事,中間改變了哪些部份?對於國片或是拍電影想法上有什麼樣的轉變嗎?
魏:我覺得什麼樣的題材就應該要有什麼樣的風格,並不是不管怎樣的電影,都讓導演風格來決定所有的東西。我覺得現代的思維已經不一樣了,不應該是這樣。現在的思維應該是:這個故事、這個題材,應該用什麼樣的風格去包裝它?不同的類型當然照它的方式去量尺寸,做出來才合身。《賽德克巴萊》需要被包裝成一個史詩的思維;《海角七號》被包裝出來就是一個熱鬧的、活潑的,一個有活力的電影形式。
Q:最後,請導演給我們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魏:你會看到從來沒有見過的國片,你不會把他定義成一部國片。因為,用國片的思維來看這部電影,太小看了它。這是一部不一樣的國片。這樣會不會太驕傲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