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
10月24日的西湖邊,和風煦煦,空氣中還有一絲殘留的桂花香。在柳鶯賓館,老遠看到臺灣地區現代舞大師、「雲門舞集」的創始者林懷民穿著標誌性黑衣服,拄著拐走來,人未到,笑聲先傳來了。聽說一位工作人員名字裡有「鑫」,鑫字有三個「金」,他調侃:「那你父母希望你家境殷實哦。」
一落座,林懷民先跟記者哈拉了起來:「杭州比我上次來更乾淨了,每一片葉子看上去都很規整,在西湖邊特別舒服,來了就不想幹活了。」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他不是第一次來杭州了,2011年,他帶來了《青蛇》,就是在柳浪聞鶯門口演的;2013年,帶來了《九歌》。時隔4年,他又帶來了《稻禾》,10月27日、28日,《稻禾》會在杭州大劇院連演兩場。前兩天,《稻禾》在上海演出了第100場,用林懷民自己的話說,《稻禾》「一個不小心」走遍了世界各地,有巴黎、倫敦、紐約、洛杉磯……這種關於大地的情懷,是一份全世界共通的感動。
農村是城市人精神的窗口
《稻禾》以泥土、花粉、穀物、風、水、火等自然因素為題起舞,用舞蹈記錄與講述一方稻田的生命輪轉,委婉喻示人生。從《薪傳》中的徒手插秧,到《流浪者之歌》中三噸半稻米從天而降,林懷民一直有著濃濃的稻米情結。
林懷民說,《稻禾》的創作初衷,是被池上的稻田所打動。
池上位於臺灣東部的花東縱谷,東西兩側受到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的屏障保護,形成天然的稻米種植沃土。這裡最著名的莫過於伯朗大道,不僅因為金城武在此拍攝廣告而攬客無數,更因為這是一條連一根電線桿都沒有的古樸道路。池上農民熱愛稻田,曾有電力公司來架過電線桿,被他們抗議拒絕,最後電纜都走了地下,這才有了池上175公頃、一望無垠、水天一色的絕美稻田。
「簡直像一座天堂,」林懷民回憶起在池上的見聞,「那裡涼風習習、終年有霧,在這裡我看到了稻米的生命輪迴:稻米收割了,農人燒田;春天來了,犁翻稻田,灌水插秧。稻田四季如此,人生如是。」那時,他決定要排一個舞蹈,讓池上的農民都能看得懂。「農村代表人跟土地、跟大自然的和諧互動,是城市人精神的窗口,要護住,不能讓水泥高樓無限制地蔓延,遏阻了我們的呼吸。」林懷民說。
那一年是2012年,雲門舞集已經成立了近40年。
藝術要丟到生活裡頭去
可是真正把稻米幻化成肢體動作,林懷民也沒有頭緒。為了尋找靈感,林懷民帶領雲門舞者集體到池上體驗割稻。「每個人都覺得腰酸背痛,但是心裡特別開心。這是一種身體的感覺。風吹來的時候,你能感受汗水在皮膚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在冷氣房裡流汗是不一樣的。那天的風和水,給了我一些想法,就是要把這些自然元素放入舞蹈中。」
2013年,《稻禾》進行了首演,就安排在池上的稻田中,舞臺架在田間地頭,首場只開放給池上村民,免費進場,兩千個座位座無虛席。金黃的稻田充當天然的舞美道具,池上的朋友說服了每一位田主等雲門舞集表演3場後再收割,以確保景觀的完整。
當農民看完以後,覺得非常感動。有個農民拉著林懷民的說:「非常感謝你,原來我們的田真美。」「他們平時埋頭幹活,歇下來看田,第一次發現稻田這樣漂亮。沒有人看不懂,因為舞蹈看得好看、開心就好了。就像你不需要知道雷峰塔叫雷峰塔,知道這座塔好看就行了。」林懷民說。
因為在池上反響熱烈,《稻禾》第二年又回到池上給農民們演出了。雲門舞集成立至今40餘年了,一直不斷走入鄉鎮學校和禮堂,共享精神財富的初衷從未改變。如今,《稻禾》的演出場地,變成了一年一度池上秋收藝術節的舞臺。
就像林懷民說的:「藝術是什麼東西,到最後還是人情的來往,那這種東西就要丟到民間去,丟到生活裡頭去,去做這樣的事情。」
藝術是尋找遙遠的芬芳
《稻禾》是雲門舞集為數不多的彩色片。林懷民將位於臺灣東海岸的池上稻田用影像的方式搬到了舞臺之上。為記錄一方稻田的生命周期,攝影家張皓然在兩年的時間裡,多次到池上駐點,從初秧、結穗、收割、焚田,到來年春水重新灌滿田地。而這些美麗非凡的影像由影像設計王奕盛以全景和特寫交織投射在舞臺的天幕與地板上,營造出奪人魂魄的舞蹈空間。王奕盛也因《稻禾》獲得2014年英國劇場影像設計大獎「光明騎士獎」。
德國《德勒斯登新聞報》評價它:「舞蹈搭配以水稻生長展現自然變貌的地景投影,祥和寧靜,卻又強烈起伏,令人讚嘆不已。不斷變換的圖像與舞臺上的動態交融呈現天人合一的境界。」
道具極簡。林懷民說,《稻禾》的道具只有一根藤條,其餘全是徒手。當年在池上稻田裡,男舞者拿著一根竹子舞動,特別好看,於是就呈現在了舞臺上。但竹子太容易打碎,碎片甚至可能飛到前排觀眾的身上,所以換成更為結實的藤條。
舞臺上,雲門舞者將以多年修習的內家拳與太極導引的身法呈現稻田的生命輪轉。「花粉II」的一段雙人舞特別美,綠色金色交雜的稻叢特寫有如森林,浸浴其中的男女舞者,身體始終纏綿交織。而在「火」的章節,烈火焚田的影像鋪天蓋地,男舞者們持棍械鬥,劈打舞臺,象徵著浴火重生。在《稻禾》終結的篇章,女舞者在焦土冒煙的景觀中,如牛負犁,沉重移步,重新引水入田,溫馨的客家歌謠催出田水倒映藍天白雲的影像,為觀眾帶來了洗滌的靜謐。
音樂方面,《稻禾》則採用了客家古調和西方詠嘆調等結合的方式來呈現。林懷民說,因為「費錢」,加上很難滿意,所以他沒有找人重新作曲,而是在客家的歌謠裡找。但客家的歌謠一曲都只有四五分鐘,很難撐起70分鐘的舞蹈,所以他就引入了歌聲、鼓聲,還有西方的詠嘆調。
「用瑪利亞·卡拉斯的詠嘆調來跳《稻禾》是很危險的,因為大家會有成見;有外媒甚至開玩笑說,聽說瑪利亞·卡拉斯還在臺灣耕田?有觀眾抱著懷疑進場,結果詠嘆調響起,鋪天蓋地的麥浪展現在眼前,他說他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林懷民說。
「我是個工匠,不是藝術家」
《稻禾》已經演出100多場,但是到現在,還在做動作上的微調。曾經做過記者的林懷民形容:「很像是以前在稿子上寫錯了需要修改,沾點漿糊再貼紙頭上去。」正因為如此,他說自己並不是藝術家,而是個刨木頭的木匠,或者精心編織一頂帽子的手工藝人。
雲門的舞者其實很辛苦,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世界各地跑、坐飛機演出。林懷民說,演出不像CD,可以不限量發售,說到底是個勞動密集型行業,註定了會很艱辛。不過,這種覺悟,他在入行之前就做好了,當年他在入這一行的時候,父親就告訴他:「藝術家沒辦法操縱時局,沒辦法控制股票,只有在大家累的時候、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他不生產麵包,因此註定他是一個乞丐的命運。」林懷民甚至開玩笑,「我到現在還在募款。」
但舞蹈對他來講還是欲罷不能的事:「就像聞到遙遠地方的花香,想要尋找它一樣。我的舞蹈,就是尋找這種芬芳的地圖和路徑。」林懷民說。
今年,林懷民70歲了。去年,因為一次意外,他的腳踝粉碎性骨折,本來要躺90天,他硬是休息了兩周就回去排練了。腳上一邊吊著石膏,一邊歪著頭指導演員們排練,每周還要去醫院做「水療」。「醫院裡有一群患小兒麻痺症的孩子也在做水療,他們一進入水裡,就開心得不得了」,林懷民說著做了幾個水療時候的動作,「那段時間,他們給了我很大的活力。」
但,70歲了,「退休」是個不得不提的話題。如果林懷民排不動舞了,那麼雲門舞集的未來在哪裡?林懷民說,自然會有更年輕的人來接班,「他們會用年輕人的方式,跟年輕的觀眾交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