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64節]
作者:溫駿軒
長篇連載,每周更新
益州5——川中丘陵與米倉道
很多時候,大家喜歡用「蜀地」來代表四川。如果僅僅指向現在的四川省,這種說法倒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要是泛指整個四川盆地,已經獨立為直轄市的重慶估計不會答應。提到重慶,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是火鍋和「山城」的別稱。要是說對重慶的行政變遷有什麼印象,估計就是在抗戰時做陪都,以及在1997年脫離四川成為了中國第四個直轄市的事了。
重慶與四川間的地緣政治差異,早在先秦時就已然凸顯出來。當時在重慶地區興起的是與蜀國齊名的巴國。蜀國四川的核心區對應的是盆地西部的「成都平原」,巴國和重慶的核心範圍對應的則是盆地東部的「川東平行嶺谷」地區。正因為如此,如果你想找一個古色古香的名稱代指整個四川盆地的話,「巴蜀之地」會更為準確。
既然四川盆地三大地理單元的東、西兩部,都成就了重要的國家,那麼居於其間的川中丘陵地帶有沒有什麼突出表現呢?要知道在四川盆地腹地,川中丘陵可是最大的,其面積佔比能夠達到五成。只是這一地區在歷史上並沒有因此誕生出獨立、強勢的政治力量來。基於巴、蜀間這種東西相對而立的格局,「川中丘陵」更多成為了兩股地緣力量的博弈戰場。在兩漢的行政設置中,這種巴、蜀共治川中的格局被完整的延伸了下來。兩漢時期的四川盆地總計建制有:廣漢、蜀郡、犍為、巴郡四個郡。其中在前面的內容中出現過前三個郡,所對應的就是古蜀國故地,而它們的核心區又分別對應著成都平原的北、中、南三部分。這點從廣漢郡的郡治「雒縣」、蜀郡的郡治「成都」、犍為郡的郡治「武陽」,都位於龍泉山以西便可看出來。至於巴郡則獨自對應著先秦的巴國,它在兩漢時的郡治「江州」就是現在重慶市的前身。
作為被保護對象的蜀郡,並沒有向龍泉山以東延伸轄區。直接參與分割川中丘陵的是廣漢、犍為、巴郡三郡,其中廣漢郡負責西北部、巴郡負責東北部,犍為郡則獨立負責南部。這樣說看起來還是十分籠統,沒辦法讓大家了解川中到底是怎麼充當巴、蜀連接部的。沒關係,不管再複雜的地形,河流總能幫我們找到解開問題的鑰匙。當大家對四川盆地的水繫結構有所了解後,一切問題便都迎刃而解。整個四川盆地的河流都屬於長江水系,而長江的幹流則在盆地之南沿著山麓向東流淌。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長江在四川盆地的支流都在左岸,而且流程都還挺長的,基本都是從不同角度縱穿盆地匯入長江。這當中從川中丘陵穿越的支流包括: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等五大河流。以當時的人口說,並無可能開發整個川中丘陵。所以控制與爭奪川中的關鍵,只在沿這幾條河建制的城邑。
把這五條河流剝離出來,川中在兩漢的行政劃分就清晰了。其中總崗山以南的岷江、龍泉山以東的沱江屬於犍為郡的領地;中部涪江屬於廣漢郡的領地;東側的嘉陵江和渠江則為巴郡所有。你會發現兩漢在川中所布設的縣,都是沿上述河流的河谷分布的。開發這些河谷,除了滋養人口之外,更重要的價值在於養護巴蜀之間,及它們與外部交流的戰略通道。先來看看兩漢廣漢郡的情況。這個行政區在川中丘陵的存在,之前在解讀綿陽時已經說過了,是通過涪江體現出來的。沿幹流建制有涪縣、廣漢、德陽等城邑。值得一提的是,涪江中遊的綿陽市本身雖然在地形上整體屬於丘陵地貌,但因為河谷平原較寬,且方位上處於成都平原之北,因此地理上並不被劃入川中丘陵的範疇,地緣上更願意進入成都的朋友圈。
向東南方向流淌的涪江,在水系上屬於嘉陵江的右岸支流,與嘉陵江左岸支流身份的渠江,共同在川東平行嶺谷西麓合流,然後橫切嶺谷在重慶完成與長江的交融。由此打造出了一條蜀地通往巴地的戰略通道。更為值得關注的,是個位置川中與中東相接處的三江合流之地。這個地理樞紐點有一個直白顯露出這一水文特徵的名稱——合川。如果你知道它在後來的宋元戰爭中還有一個名稱——釣魚城,相信對這個節點的地緣政治價值,會有更深的感悟。
作為重慶和川東的門戶,合川在兩漢建制有「墊江」縣並被劃入巴郡的範疇,時下的行政身份亦是重慶市合江區。雖然直轄市屬性的重慶,守住了這個向川中擴張勢力範圍的樞紐,但這個省級行政區設立的初衷是為服務於東部三峽工程。這一地緣政治任務,使之註定在分家之時,不會在川中丘陵獲得太多份額。整個巴郡在川中的轄區大體對應現在巴中、南充、廣安三個地級市轄區,目前均在在四川省範圍內,成為了蜀地的組成部分。相比時下四川、重慶兩地的地緣關係,我們在這裡更關心的是川中地區在兩漢時期的原始狀態。以巴郡的情況來說,依託嘉陵江河谷建制了閬中(今閬中縣)、安漢(今南充市)等縣;依託渠水河谷建制了漢昌(今巴中市)、宕渠(今渠縣三匯鎮)等縣。對於文中出現的古地名,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逐一對照地圖找到它們的對應位置,覺得複雜的朋友可以略過不看,聚焦於這些河流的通道價值之上。
嘉陵江之於巴郡來說,很顯然是提供一條對接古金牛道的通道。然而基於地理距離的原因,以成都平原為後盾的蜀地對金牛道,顯然有著更多的控制力。換句話說,如果當年的巴國想通過金牛道去爭奪漢中,會非常的困難。不過位置上看,通過沿嘉陵江延伸控制力,巴國在川中的控制區已經位於漢中盆地之南了。那麼這個以巴為名的板塊,有沒有一條不用藉由金牛道,直接越過米倉山進入漢中盆地的通道呢?答案是有的。一條被稱之為「米倉道」的古道能夠幫助完成這一戰略任務。米倉道在四川盆地所藉助的是古稱潛水的渠江。渠江正源是發源於米倉山中部的西源——「巴水」,而沿巴水而興的最重要城市,是米倉山之南的「巴中市」。從這兩個地名你也可以看出,它們與古巴國間的地緣聯繫。如果觀察漢中市與巴中市的地理關係,你會發現兩漢時名為「漢昌」的巴中市,幾乎位於漢中市的正南方。以漢中市南鄭區為起點,測量與巴中市的交通線,交通距離為160餘公裡。這條近乎直線的線路就是「米倉道」主線。
時下的米倉古道由南北兩條省道所用,其中陝西境內的北段被標定為S211,四川境內的南段為S101。位於陝西、四川兩省交界處的「米倉山國家森林公園」,是兩條省道的分割點,同時也是漢水水系與嘉陵江水系的分水嶺。整個古道的大部分路段,都是依託巴水河谷打通。在流過巴中後,巴水開始向東南方向轉折。於現在的渠縣東北也就是兩漢建制的「宕渠」縣,接入渠江東源「州河」(古稱不曹水)後開始以渠江為名,並最終在合川匯入嘉陵江。雖然由於不能像金牛道那樣,在方向上直接對接成都平原,但米倉道在三國時期同樣有所表現。公元215年,陽平關為曹軍所破,暫時還沒想好到底是降曹還是降劉的張魯,通過米倉道避走巴中。此後在張魯選擇北上降曹之後,留守漢中的張郃曾順勢通過米倉道佔領巴中,然後沿巴水而下進攻宕渠。只是在這個節點受到張飛阻擊,不得不退回漢中。至於說除勾連川西的金牛道、連通川中的米倉道之外,歷史上還有沒有一條連通漢中與川東的戰略通道,等到解讀川東地緣結構的時候再來研究。現在將視線南移,看看立足成都平原南部、控制川中丘陵南部的犍為郡,在行政設置上又有哪些特點。如果結合金牛道和米倉道在廣漢郡和巴郡的存在,兩漢在四川盆地南沿設置的城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再找到幾條具備重要戰略價值的古道。不過想要了解四川盆地有哪些通往南方古道,首先要知道的是在它的南方所對應的是哪些地理單元。
總得來說,四川盆地之南的這片高地可以分為兩大地理單元:西部的橫斷山脈、東部的雲貴高原。這意味著在這個方向,理論上最少應該有兩條通道,幫助四川盆地連通這兩個地理單元。所謂路是能走出來的,只要有足夠的政治動機、經濟支撐,再艱險的地形也是可以開拓道路,唯一的問題是漢帝國有沒有動力這麼做。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最直接的動力源自於張騫帶回來的一個重要信息。在出使西域的過程中,張騫曾在大夏國境內看到出產自蜀地的蜀布和邛竹杖,而這些蜀地特產卻又是由時稱身毒的印度商人所轉售著。這意味著,除了飽受羌胡困擾的河西走廊、青海高原之外,還有一條由四川出發經由南亞通道西域的西南戰略通道存在。
為了尋找這條「南方絲綢之路」,漢武帝曾多次派出使者向西南方向探路,並最終藉助強大的國力和武力,於崇山峻岭中打通了這條被稱之為「蜀身毒道」的西南通道。正是由於漢帝國對「蜀身毒道」的開拓,才有了後來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基於這個思考方向,有三個隸屬犍為、緊貼盆地邊緣而存在的城邑特別值得關注,分別是:南安、僰道、江陽。以它們的位置來說,都有機會作為「蜀身毒道」的起點。
這三個漢代城邑的名字大家肯定會感到陌生,不過要是換成樂山、宜賓、瀘州,是不是一下子熟悉了許多。宜賓最為人所熟知的是五糧液,樂山大佛和滬州老窖更是直接把這兩座城市名,鑲嵌在城市名片之中。
兩千多年的歲月洗禮,變化的只是城市的名稱,並沒有讓它們的位置出現位移。尤為引人關注的是,樂山、宜賓、瀘州三市時下的行政定位都是地級市,從這一行政地位可以看出它們在區位上必有過人之處。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上述城市都是河口城市,位於兩條甚至三條河流的交匯之處。這些河流不僅包括來自盆地北部的長江左岸支流,還包括那些從南部高地而來的右岸支流,而後者能夠幫助巴蜀之民向南走得更遠。先來看看樂山的情況。不看河流的走勢光看山勢的話,你也會覺得樂山的位置挺重要的。這是一個位於龍泉山脈與南部山地之間的位置,無論是岷江還是想南出成都平原的人,都需要經過這個點。從水系上來說,樂山的位置交匯有三條河流,分別是:岷江、青衣江以及大渡河。其中大渡河與青衣江屬於岷江的支流,二者在樂山以西五公裡處交匯,然後再共同在樂山匯入岷江。
由於大渡河的流程更長,它在水系上被認定為是大渡河的支流,也就是岷江的二級支流。著名的樂山大佛便位於岷江與大渡河的交匯之下,俯視著腳下繁忙的水道。其實要是從長度來說,大渡河才是岷江的正源。要是從這個角度說,青衣江的地理地位倒是能夠提升一級。不過這種名分之爭完全不重要,重要是的它們的位置和潛力。就像岷江雖然已經不再被認定是長江上遊,但沿岷江地區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比地理正源的金沙江要更為重要。大渡河發源於橫斷山區,既然如此它應該有可能指引我們,找到一條通往橫斷山區的古道。由樂山沿大渡河向西上溯約250公裡,在一個相對開闊點的河谷盆地中,建制有一個名為漢源的縣。儘管位置偏遠,但漢源縣的歷史卻可以追溯到兩漢時的「旄牛」的縣(旄牛就是犛牛)。而漢朝之所以將行政觸角延伸至此,正是因為這個位置是「蜀身毒道」上的一個重要節點。
然而奇怪的是,古旄牛縣並沒有和樂山一起,被納入犍為郡的範圍。它在西漢時是蜀郡最南端的一個縣,自東漢中期(公元122年)開始則歸屬於從蜀郡劃出的「蜀郡屬國」。這些調整的背後,所牽扯的是一個對於蜀國來說非常重要的民族集團——西南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