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階級,」蓋瑞先生直率地大聲說,「但階級的確存在。並不是你閉起眼睛那些有錢人就消失了。他們永遠都活在這個地球上——很可能並不在沃靈頓,但肯定在海德公園——他們吸著你的血,吃著你的肉!」
蓋瑞浮誇而忘我的表演給我們帶來了難以言表的歡樂。他再次給我們做了非常好吃的烤羊肉串——「羊肉非常昂貴,在英國。不過,我總有辦法搞到它,誰叫我是廚師呢。」
他說出了一個誇張的數字,搭配著一個古怪的單位,令在座的我和瑪利亞都如墜雲裡。但我還是裝模作樣地擺出誇張的神情——「那可真是貴呀!」
蓋瑞是個商人,以價格標出所有事物的價值是他的職業習慣。當然,如果他學過經濟學,就會明白價格其實很難確鑿體現一件事物的真正價值。
(蓋瑞的燒烤美味非常)
「比如說,蓋瑞,你給我們做的這份晚餐,在餐廳可能要花上60磅……」
「如果是羊肉的話,差不多。嗯,可能差一點兒……」他皺起眉頭,眉心的漩渦正努力做出神奇的加減法。
「但就對我的價值來說,這頓晚餐可遠遠不止60磅,甚至不止100磅。因為,這頓晚餐讓我明白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英國並不只有fish and chips!」
謝天謝地,要不是我的好朋友D姑娘,我多半沒有機會嘗到地道的fish and chips(炸魚薯條)。我們約在滑鐵盧火車站見面。原因嘛,我很喜歡的電影《諜影重重3》裡,有個非常精彩的橋段就發生在那裡。當然,從沃靈頓趕火車去滑鐵盧,以及輾轉3個小時從維多利亞火車站回家的遭遇,足以寫成另一篇痛徹肺腑的長文。此處按下不表。
滑鐵盧車站裡,全是西裝革履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群。車站外邋裡邋遢的地面上,是滿心歡喜東張西望大聲喧譁的遊客。再不遠處,就是格格不入的倫敦眼。接近9點,落日的餘暉剎那間染紅著泰晤士河兩岸。我們站在西敏寺橋上,人群朝著晚霞發出嘖嘖的讚嘆。D姑娘問我晚餐吃點什麼好。我說,我要吃fish and chips!
「你確定?」她大呼小叫地瞪著我,「你確定你要吃fish and chips?」
「難道沒有人吃這玩意兒嗎?英國人難道不是最愛吃這玩意兒的嗎?」
別看西歐小得可憐,倫敦犄角旮旯都是外國人,可食物之間的互通有無,恐怕還趕不上中國一個縣城。咱們隨便一個小飯館都既能賣佛跳牆,又能做關東煮。可我在瑞典生活了兩年,我還真沒見過賣炸魚薯條的地方。
「我沒親眼見過fish and chips,所以我想吃!」
D姑娘嘆著氣搖著頭,和我沿著唐寧街往特拉法加廣場走。「你看見哪家酒吧順眼就給我說,我保證隨便哪家都有fish and chips賣。」
於是我倆鑽進與首相府邸隔街相望的一家酒吧。酒吧裡人聲鼎沸,一點不輸給中國館子。英國人再爆棚的紳士勁兒,也鑽不進酒吧和足球場。
剛拿到菜單,D姑娘就大呼上當,「這肯定是專門給遊客開的店,價格比我公司那兒翻了一倍!即使全倫敦最貴的新邦德街,fish and chips也要不了5、6磅……」
一份炸魚薯條9.99磅,一杯1品脫的健力士黑啤5.99磅。價格翻番不說,侍應生竟然走到我們跟前點菜——「不是說英國酒吧都跟麥當勞一樣要去櫃檯自己點嗎?」我扯著嗓子衝著對座的D姑娘喊道。
(炸魚薯條,呃,無語凝噎)
過了好一會兒,橘色燈光下,金燦燦、團糊糊的炸魚薯條端上了桌。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戰戰兢兢走進德克士,內心充滿期待與憧憬的那個時刻。眼前這一大塊分不清前後上下,油乎乎溼噠噠一坨的玩意兒,究竟是什麼味道呢?我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塊,送進嘴裡去。
那是一種任憑你翻江倒海也旋即忘卻的滋味。想要體會那個味道,你只需把溼麵團往滾油裡一扔,打開手機看一眼微信,再把麵團撈起來。我猜你已經立刻猜到了那是種什麼味道。
頗有些失望,雖然我還不死心地嘮叨,「可能是調味醬不夠給力呀,」但臉上痛苦的表情狠狠出賣了自己。碰巧,啤酒送到,正好助我借酒澆愁。
這麼多年來,有一件令蓋瑞耿耿於懷的事,就是他家有一冊由一個臺灣美食家主編的美食雜誌,裡面簡單品評幾個國家的菜餚風格。他前前後後提到這本雜誌好幾次,終於有一晚憋不住了,在書房翻了半天,然後朗讀給我們聽:
無論如何,英國菜餚都難以稱為美味。我很奇怪,在飲食品味如此奇特的國度,竟然發展出了如此複雜的餐桌禮儀。我明白了!大概每個人都利用種類繁多的刀叉想方設法拖延時間,以努力不去觸碰餐桌上平淡無味的英國食物。……
「我很好奇這個臺灣女人,」蓋瑞惡狠狠將書頁抖著譁啦啦響,「究竟在英國待過多久?吃過多少個英國館子?」
不過,他尤其怨恨的,是書裡也講到了義大利食物。「義大利擁有無與倫比的美景,以及足以與美景匹敵的美食……」
「這完全就是一派胡言!」蓋瑞氣呼呼地將雜誌一把合上。
(蓋瑞的義大利千層面令人讚嘆)
「英國人到底吃什麼,我也不太清楚——我也不是英國人,而且好像大家吃得都很不同。」D姑娘的先生,就職於倫敦某金融機構的丹先生這麼說。「只有中午大家都差不多——三明治咯!」
與D姑娘和丹先生見面,他們特地挑選了離我很近的克羅伊登市。「這回你想要吃什麼?要不要嘗嘗印度菜?你不是說英國人都吃印度菜嗎?」
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他們倆並不覺得身邊的英國人更喜歡印度菜——「不過我看不到身邊有人吃fish and chips倒是真的!」
那家印度餐廳人滿為患,一進門便是劈頭蓋臉滋滋冒油的聲音,那麼悅耳動聽,簡直令人心曠神怡。更別說黃咖喱配上紅辣椒和綠色的蔬菜,以及四處流淌的橄欖油下晶晶亮的肥羊肉塊。丹先生這種打小兒除了漢堡什麼都不敢嘗過的美國人,愣是大著膽子吃光了面前一大盤烤雞。
「好吃!真好吃!」我們抹去嘴角黑乎乎的油漬,「英國人給印度帶去文明,現在印度人把文明加倍還給英國人。」
做了一輩子廚師的蓋瑞,其實深知英國菜的底細。他和卡洛琳給我們做了兩個星期的菜,只有一道餐後甜點是地道的英國料理。「那又怎麼樣?西班牙人都住在倫敦了,難道我們還不能吃西班牙菜?」
(卡洛琳第一次嘗試的紅燒肉o(╯□╰)o)
怕我想家,善良的卡洛琳給我們做過一回紅燒肉。她一板一眼按照菜譜上的吩咐,帶皮豬五花肉兩磅,白糖兩盎司,醬油……味道雖然有些古怪,好歹充滿了異域風情,只可惜略有些甜,豬皮也厚了點,膩得想多吃一塊都不行。瑪利亞更是直截了當把肥肉全都切了下來,整整齊齊摞在碟子的角落,就像是倫敦地鐵工人正在示威。
還是蓋瑞的義大利菜做得地道,千層餅和意面都遠遠超越國內普通義大利餐廳的水準,色香味俱全,擺在光豔照人的餐具裡,真是誘人極了。他調暗餐廳裡的燈光,用iPad放起歷史悠久的爵士樂,舒緩的旋律與悠然的事物的香氣一起升騰起來,晃晃悠悠地圍繞著我們。
「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界,食物來自哪裡並不重要,關鍵看最後由誰送上餐桌。」蓋瑞拿起刀叉,「女士們,先生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