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食養山房是為赴臺的兩大心願之一,9月14日到陽明山,15日便獨自尋訪未果,此後因嫌太近而懈怠至今。在離別的前幾天,時間忽然變得十分珍貴而緊迫,急急忙忙規劃日子前去拜訪。
早上出發到臺北車站了才發現還未預約,便率性地站在公車站上播出電話,接線的媽媽爽快地同意了我的申請,末了還問我是否需要在山房用午餐,我當時想都沒想直接回答:沒錢吃飯,就去拜訪參觀。電話那頭的媽媽笑得氣息亂竄,撩得人的耳朵輕癢。雖已有提前查過路線,但是媽媽依然耐心地指點我該如何到達,一路上不斷地給我打電話,詢問我到了什麼地方,根據我所在的地方提示我該怎麼走,一路在媽媽的電話中,輾轉汐止,換乘公車到達陽明山西南坡的食養山房。
汐止火車站轉乘F910前往食養山房。
汐止的公車站牌極為可愛,但文字略小,稍遠便無法看清。
現在去的食養山房,已經是林先生三遷後的地址,第一址就在文化大學附近的箐山路;二址現在還在,庭院空間景觀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沒有了林先生,它已經沒有原來的味道了,很多時候建築和場所的區別,就在於是否有人的參與,更在於是誰參與,同樣的空間,不同性格的主人,也會帶給空間不同的氣質,感受一個人的性格和修養,很多時候不需要太多的言語,通過所在的建築風格和氣質去體味,會有語言所無法表達的趣味;現址位於陽明山西南面的半坡,背靠陽明,面朝汐止,距離臺北市區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這是一個恰當的距離,未深隱山林,也未淺靠城市,這讓我想起唐王維的輞川別業,古代士人終生的矛盾,無外乎在寄樂山水與兼濟天下之間的拉扯,樂山樂水,則無法匡矯社稷;入朝為官,人事紛繁,俗務煩雜,則無法愉悅身心,唯有王摩詰能在這難以調和的矛盾中找到平衡點,位居輞川,既可兼聽朝堂,又可身居山林。而今林先生的食養山房,便是這樣一個平衡的所在,在城市和山林的紛爭中,找到最適合的位置,可謂極美。
中國文化大學與食養山房的選址頗有相似之處,但華岡是迎風坡,時常受到狂風的摧殘,而食養山房處在山腰合抱之處,省去了風吹之苦。
在山房中閒遊,見一媽媽走來詢問,媽媽極為清瘦,臉上未見城市中那種浮躁的脂肪,嘴角帶著常年微笑留下的痕跡,淺淺畫過的眉毛有好看的幅度。我一直相信人是會發光的,媽媽給人的感覺,就像初春清晨薄霧中的第一束光,清淡,靜雅,令人舒服。媽媽帶著我上樓,詳細地向我介紹山房中的各個空間,這使我很是惶恐,我未曾消費,貿然叨擾,卻受此待遇,實在不該。山房以鐵、木、竹、草蓆和玻璃為主要建築元素,整個空間結構十分簡潔,未見有別的建築師常玩的個性造型和標榜結構,基本是黑鐵為框,玻璃為面,內鋪來自徽州的灰色草蓆,席上置褐色鐵櫃,配以條凳或蒲團,圍繞著青黑色的茶具,茶霧婀娜而上,輕碰草紙燈籠四散,與空間中的梵語佛音纏繞消融。在整體的大空間中分隔出不同功能的小空間,都以草簾或玻璃隔開,視覺上都是整體的,但身處其中,又有相對獨立的感覺,整體和獨立的關係並不是涇渭分明,而是在這山林之中,有一個大的虛線框,框內又有不同大小的虛線框,大空間統一於周圍的環境,小空間又統一於大空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媽媽安置我在一個面對竹林庭院的狹長茶室歇息,掩門臨窗而坐,想像中的意境隨風而來,小學初中時老師教古詩時都會讓我們閉著眼睛想像古詩的意境,而這個時候,我未曾閉眼,卻感受到了那種意境,風過竹林瀟瀟,陽漏枝葉點點。窗框分隔,使我更能清晰地感受庭院中所發生的一切,更進一步貼近自然。
大一時看紀錄片《園林》,醉心於畫面中林谷芳與林炳輝兩位先生山居生活,此後又重複看了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但總會幻想如果有一天能見到先生真人,那將會是多大的福分啊。正想著呢,就見林先生推開房門,親切地叫我弟弟,邀請我與他一同飲茶。林先生一身潔白的襯衣,十分清瘦,像春雨後圓月的清輝,稍帶清冽的氣息,但又有春時的淺暖,行走間步伐平緩,一如言語平和。主客分坐左右,身著絳色的茶人在旁煮水沏茶。茶湯清潤,入口帶有清新的花香,先生把濾茶的杯子推給我,裡面的花香更加濃鬱,像紫羅蘭,又像荷花,又都不像。先生說今天的氣候特別好,天朗氣清,恰當的溫度和溼度,恰當的時間和手法,從葉中泡出了花的香味。
圖片來自紀錄片《園林》
關於茶與山房,先生說因為喜歡泡茶,所以茶本身就是一個主體,用茶的概念去延伸空間,就會有一個方向走,以泡茶、喝茶為中心,考慮需要一個什麼樣的喝茶空間;一個什麼樣的表情、情緒,然後把那個感覺塑造出來。年輕的時候感受不會很清晰,等經歷豐富了,自己也就知道自己想要框出一個什麼樣的畫面,所以有機會要多看,比如說美術、文學和心理這幾個區塊都要有深入,才能有東西拿出來。年輕時多觀察多看,有一天自己想要的主題會出現,它要醞釀,醞釀到一定的階段,那個感覺就會忽然湧上來,便是因緣到了。現在做的每件事情都有它的意義,人必須要經歷這些才會完整,遇到事就認真,遇到人就真誠,這些以後都是完整經歷的一部分,當時機成熟,剛好需要去做一個空間的時候,你才有東西拿出來,而這些,就是你年輕時所積累出來的。
食養山房主人林炳輝先生
圖片來自紀錄片《園林》
關於泡茶,在林先生接電話的空檔我請教一直坐在側面的茶人,他推給我一杯茶,被陽光照到的衣袖呈莧紅色,衣袖往後變成了絳紫。色彩變換中,他說:泡茶是在找一個動態的平衡,每一下都要斟酌,都可以思考這溫度是要增還是減,下一泡的力度要加重還是減輕,根據每一杯的口感去做調整,有的偏澀,柔軟度不夠,下一泡就需要降溫,隨著溫度下降,茶湯的濃度也會下降,所以需要越浸越久,所以每一杯都需要考慮,每一杯都不同。簡單來講這就想一個家庭主婦烹飪,需要長時間去熟悉它,去與它溝通,只有對它足夠了解,才能儘量地去靠近那個度。
茶過後,我本想找個地方拿出乾糧解決今天的午餐,卻被先生告知已為我準備了便當,感動之餘十分惶恐,我未曾為山房做過什麼,能參觀山房,見到林先生已是大幸,再享山房午食實在愧受,於是提出希望下午能在山房幫忙作為交換。然而下午也只是與茶人一起換了一張草墊,之後就跑到附近的另外兩座館院遊玩去了。
受益良多,對空間,空間與人的關係有了新的理解,然而悟性不夠,先生與山房言有八九,我卻只能理解一二。希望多年後再回首,能再與先生飲茶,再聽先生講茶,人,空間。
55號館室內
55號館室外
018年月30日
於納雍
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