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又是一年中秋時,城裡的思念記取了故鄉江南那舊時樹梢上和屋頂上的溶溶月色。本期錢塘江副刊邀請到數位浙江作家寫他們的中秋故事。此刻的你,無論是「清夜幸同嬉」,又或是「黃葉滿階來去風」,遙以文字祝福每一位讀者: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看山河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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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的月光把我照亮
現在,請允許城裡的月光把我照亮。
在我家的露臺上,到處流淌的是城裡的月光。我掰著手指頭計算著與城市的距離,12年的杭州時光,一晃而過。夜深人靜,我突然想到我曾經參軍服役的南通環本農場的月光。
那年中秋。天蒙蒙亮的時候,隊長讓我和給養員一起去三門閘買菜。隊長說今天我們會餐,這時候我才突然想到,一年一度的中秋到了。我們買了許多菜,輪流騎著一輛三輪車招搖過市。我們很高興,買了大魚大肉,還買了很多啤酒。
我不會喝啤酒,隊長說你這個人真是沒用,隊長喝了許多酒,他把自己灌醉以前還說能用功力把酒氣逼出來,喝醉了以後我們只聽到他說胡話。我扶他回到房裡的時候,隊長趴在床上輕輕哭了起來。我知道了隊長妻子正想和他鬧離婚。我退出房門之前,為隊長蓋好了毛毯,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老鄉們圍坐在營房的草地上,他們唱一首很流行的歌曲,他們說起老家的一些事情,他們炫耀自己談過不少女朋友,這讓我感到非常汗顏,讓我沒有了發言的勇氣。然後我們抬頭看到了月亮,月亮下面,我的故鄉浙江諸暨丹桂房一定很安靜地躺在月色中。院子裡的門一定吱呀響了一下,父親母親和妹妹一定在院子裡吃月餅。老鄉們都來自一座叫楓橋的小鎮,他們說起那條老街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浮起南貨店的影子。我知道,中秋對我來說用不著相思,中秋對我來說是一粒在月色下瘋長的鄉愁,它讓我看到了一大片故鄉的月光和田野、村落。
月上中天,人一個個散去了,就留我一個人坐在草地上,低頭想著沒有邊際的心事。一個叫李白的人,在不遠的操場上,對著我的背影輕嘆了一聲。酒的味道就瀰漫在月色中,一粒鄉愁,開始發芽。
而我離開那樣的月光太遠,長久照耀我的,是城裡的月光。但我始終相信,鄉愁就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如此零碎,細微,溫暖,卻又無處不在。月光打溼黑夜中的故鄉,看到那些被風吹散的月光,我就想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痛哭。
村莊沉睡。我久未謀面的小夥伴們都已人到中年,他們用單薄而且日漸老去的身體,護衛著妻兒老少。突然之間覺得,人生匆忙,所有經過的碼頭都不能回頭。多少的月光下,我們依稀還只是衣衫單薄的少年。多少的月光下,我們又突然發現雙鬢有了零星的白髮。我們變得城府和世故,精明,甚至些許的狡黠。只有月色是潔白的,像童年時課桌上未曾寫下一筆一划的紙張。而面對著沉睡的黑黝黝的村莊,以及那些在月色之中休眠著的各式人生,我大抵是能想見明晨村莊或被大霧封鎖,或被陽光披灑,如果天氣寒冷,可能還會見到一層玉樹臨風的白霜。
有人說溫一壺月光下酒。那麼故鄉,白霜也是一種酒。
請允許我在杭州城,專心地想念我樸素陳舊的故鄉。其實,我的半個故鄉在叫丹桂房的村莊,我的另半個故鄉在上海市楊浦區龍江路。我是被風吹來蕩去的蒲公英。作為一名普通的植物,曾經有那麼一片短暫的光陰裡,我的故鄉甚至是江蘇南通縣一個叫環本的地方。那裡,我在最青澀而美好的年紀參軍3年。時隔25年之後,我曾踏進陳舊的人去樓空的營房。遼闊與空曠會增加你的孤獨感,我就是站在營房操場上那個孤獨的人。只有軍號不滅,腳步聲不滅,口號聲不滅……所有的記憶,都是不滅的。
我在杭州已經生活了12個年頭,就是在杭州移植成功的蒲公英。在各種通訊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我躲在我的露臺上,數一寸又一寸的月光。我總是會在一些熱鬧過後的安靜裡,突然惦記沉睡在夜色中的丹桂房。我在露臺上看見風吹月光,也看見雨打屋瓦,那麼激烈與溫情,脫俗與雅致。
現在,當每一個夜晚來臨,我可以直接走向一貧如洗的露臺,城裡的月光可以自由拍打在我身上,但我覺得我長久地站在午夜的露臺之上,是對丹桂房的一種懷念。
有人寫下床前明月光的詩篇。那麼故鄉,請允許我的露臺也成為一首長詩。
我喜歡一部叫作《明月幾時有》的電影,也喜歡著這部電影的海報。海報做成了通緝令的樣子,我們被酒通緝,被欲望通緝,被情感通緝,被家長裡短,被凡塵俗世通緝。我們整個的人生,是一場被通緝的人生。
而月光,是一位見證者。她十分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事件的發生。
我喜歡張國榮的一首歌,叫作《風繼續吹》。悠悠海風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讓我突然覺得,野火堆是如此地在冷中有暖,在暗夜中有光。海風,春風,暖風,寒風,狂風,颱風,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風。我一直都在等待著它們的降臨。而被大風吹散的月光,是不是我們人生的一個個停靠站站臺上能看到的最憂傷和美麗的風景。
杜甫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那麼故鄉,你到底是照亮了我幾分清瘦的鄉愁。
如果你站在丹桂房村的土埂上,向南而立,左手是溪水以及溪水發出的聲音,當然也有月夜升騰的水氣;右手是一座安靜得像一張黑白照片一樣的故鄉,偶爾有某戶人家一盞黃燈昏暗虛弱地亮起,像故鄉睜開的一隻老花眼。我曉得的,我能聽到月色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是潮水,一記一記拍打,一記一記讓你的頭髮在這樣的聲音裡被打溼,變白,甚至眼神都在此時老去了。人終歸要老去的。
在這樣的靜夜,可以想一想的是慘澹或美好的人生。那些過往像一場無聲的膠片電影,在劇終以前,呈現在各不相同的片斷。這其中有美好,鮮花,酒,音樂,愛情和月亮,這其中也有暗夜和病痛。我曉得有一位朋友,在經商的路上一路狂奔,他最害怕的是被擠軋。我也記得一位早年故去的朋友,安靜地長臥在楓江邊的山腳,月光普照。這時候我們才曉得,大地提供了一個場地,讓人們在這個世界上經過並稍作停留,最後不留痕跡。甚至都沒有閃爍過流星的光芒……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我不是詩中的戍邊將士,我只是鎮守著人生的邊關,我只是面對城裡的月光,我只是想說,故鄉,你若平安靜好,就是我寄念於你的思緒與牽絆;我若月光加身,就是你加蓋在我身上的不朽商標。
那麼故鄉,我最後還是要同你講的。我始終相信,城裡的月光會一路把我照亮,而鄉愁就是被大風吹散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