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文
一
慄色長髮夾雜著銀絲。高企的額頭。透明鏡片後沉靜而冷鬱的眼神。獨立不羈是彼得·漢德克出現在公共場域的形象,媒體也願意如此塑造這位奧地利作家,2019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然而漢德克外表的傲岸難掩退隱和孤獨,這退隱與孤獨感深隱其心。
「打開廁所門需要一個先令硬幣,當我關上門時,我才會感受到某種安全感或者安然無恙。我放鬆地躺在瓷磚地面上,把旅行袋當作枕頭。」這是彼得·漢德克在《試論寂靜之地》的描述,這些文字出現在這部以「反小說」為標籤的敘事作品第205頁。這部反小說化的敘事作品真切呈現著彼得·漢德克的內心境況。這是漢德克從少年時期開始尋找精神庇護所的獨白。火車站廁所隔間內部狹小,人坐下去難以伸展開四肢,他頭靠著後牆,雙腿繞著馬桶蜷縮成一團。廁所燈光明亮,整晚都開著燈。他身上蓋著衣服,取出隨身帶的書閱讀,那是託馬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或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
對庇護所的尋找是為了抵禦精神的疲倦感。我以為這疲倦感就是現代人普遍體驗的「喪」,或者「厭世」與「疏離」意識。在《試論疲倦裡》,彼得·漢德克列舉了那些困擾心靈和精神的種種疲倦狀態。令人恐懼的疲倦,伴隨著痛苦重壓的疲倦,這種疲倦成為一種可恨和惡性的痛苦。疲倦本身和罪惡聯繫在一起,甚至因罪惡感加重,成為急性疼痛,這樣的疲倦令他感到羞恥。對人世的疲倦感令我想到那些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比如尼採、克爾凱果爾、海德格爾、薩特、塞繆爾·貝克特,想到他們筆下描寫的生存畸零的人物。疲倦感也使彼得·漢德克自少年時就與人群格格不入的性情,這疲倦感也使他變得反叛。
二
疲倦或疏離感伴隨著他的生命長旅。他體驗著新型的疲倦。在居所裡的疲倦。在喧囂的城市裡的疲倦,身處邊緣之地感受到的孤獨的疲倦。漢德克說:「這樣的疲倦燃燒盡了我們的語言能力,我們的心靈,」他感受到更大的疲倦:「這同時也是我最後一個人的圖像,在其最後的時刻,在宇宙的疲倦中取得了和解。」然而人的內心獲得和解,世界並不會因此和解。彼得·漢德克深感痛楚的是長久縈繞他心頭的景象:1999年春天,當西歐對南聯盟進行轟炸的時候,在貝爾格勒西北部城市巴塔尼卡一個出租房裡,一個小女孩晚上去廁所,被一塊穿過廁所牆壁飛進來的炸彈碎片擊中而身亡。
南斯拉夫解體與波赫戰爭是彼得·漢德克長久關注的,他不斷進入戰亂之地旅行,同時發表他與主流輿論相異的旅行觀察。因為他的立場和觀點激起巨大爭議。西方主流輿論反對南斯拉夫米洛舍維奇領導的專制政權,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在1994年穿梭波赫戰爭區域,她訪問塞拉耶佛,在北約轟炸過的戰亂區排演塞繆爾·貝克特的戲劇《等待戈多》。蘇珊·桑塔格擔任記者的兒子大衛·裡夫也去過塞拉耶佛,出版了報導集《屠宰場》,紀錄波士尼亞族的大屠殺。1999年在北約空襲塞爾維亞之際,漢德克再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旅行,實地尋訪當地在戰爭中的實況,在此期間他發表旅行記《多瑙河、薩瓦河、摩拉瓦河和德裡納河冬日之行或給予賽爾維亞的正義》,他的表達遭到廣泛的批評和攻擊。2006年3月18日,漢德克出席前南斯拉夫總統米洛舍維奇的葬禮,此舉也使漢德克身陷爭議風暴。
彼得·漢德克對南斯拉夫歷史命運和現實境況的關注由來已久。「盛夏時節,她去南斯拉夫待了四個星期。一開始,她只是躲在遮去光線的旅館房間裡,在頭上摸來摸去。她沒法看書,因為自己的思想馬上就會摻和進來。她不斷去浴室裡洗漱。」
這是自傳體小說《無欲的悲歌》裡的情節。彼得·漢德克的母親,一名51歲的家庭主婦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母親給所有的親屬寫遺書。她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還知道為什麼別無選擇。母親給敘事者「我」寄了一封掛號信,裡面有遺囑的副本,而且還用的是快遞。母親乘坐公共汽車去了區首府,用家庭醫生給她開的長期處方給自己買了大約一百片小安眠藥片。她還另外給自己買了一把紅色雨傘,雖然沒有下雨,那傘把很漂亮,稍稍有點彎。母親的辭世帶給漢德克無言的哀傷。「單純的運動療法對我沒有用處,只能讓我更加消極和漠然。」彼得·漢德克寫道。這部小說令我想到阿爾貝·加繆的《局外人》,那種遭遇母親之死的無言哀傷以及面對人世之不幸的漠然,仿佛是同一靈魂的體驗。
彼得·漢德克稱為史詩性的漫遊,是他青年時期在斯洛維尼亞的旅行。
1966年漢德克寫作《大黃蜂》(DieHornissen),這是他的處女作。在這部收入《無欲的悲歌》的小說裡,一位講述故事的盲人,帶著他的海員背包,躺在一個火車站的廁所裡,眼前只有白色的馬桶座。盲人直到結尾都在徒勞期待著弟弟不久會從戰爭中返回家裡。孤獨的旅程,戰爭背景之下的生命蒼涼圖景,這是彼得·漢德克書寫的場景。多年後他又寫《去往第九王國》,小說出版於1986年,然而主人公菲利普·柯巴爾(也是敘事者「我」)依然是一個孤獨旅行者,同樣背著他的海員背包,開始他的史詩性漫遊,他前往屬於南斯拉夫的斯洛維尼亞進行長達數月之久的遊歷,徒勞地尋找在戰爭中下落不明的親人。
三
「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會去尋找寂靜之地,」漢德克在分析他對精神庇護所的需要時將之形容為一種非社會的或是反社會的行為,他說:「這也許是一種表達吧?因為我會在眾人中突然站起來,遠離他們,儘可能多地拐更多的彎,爬上無數個臺階,抵達終於一個人的狀態。」
尋找棲身心靈的寂靜之地是彼得·漢德克貫穿寫作生涯的文學主題。在那些獨自漫遊的時刻,所有的夜晚他都是在火車站的廁所裡度過的。錢用光了,或者無論如何不夠去住旅店,也不夠住青年旅舍。然而火車站到晚上某個時刻是不會關門的。他就在火車站大樓裡遊蕩,在火車站附近的地方遊蕩,直到午夜,或許更久。「在不同的站臺上看火車,尤其是長途火車,有開往雅典、貝爾格勒、索菲亞和布加勒斯特的,還有開往慕尼黑、科隆、哥本哈根、奧斯坦德的。」直到過往的火車越來越少,直到他頂不住疲倦,他就將自己關在火車站廁所的隔間裡。
廁所作為避難所失去意義是在漢德克進入青年時代。取而代之的是別的地方--有軌電車的車庫、夜間空著的公交車,戰爭遺留下來的半是坍塌的地下掩體。裝卸臺下空蕩處,一家牛奶場,組裝成金字塔似的廣告或競選海報牆。他可以在一切預示著可以棲身或退隱的地方停留。空蕩蕩的教堂和墓地,所有那些陌生的公墓,在萬聖節和萬靈節裝飾一新的墓地,包括火車隧道的壁龕。那是冒險的夜晚,在漆黑的隧道裡,貨運火車不時地從蜷縮在壁龕裡的我的身邊風馳電掣地駛過。「這樣或那樣的寂靜之地不僅僅只是成為我的避難所、庇護所、藏身處、隱身地、保護所、隱居處。它們同時也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彼得·漢德克是歐洲文明的體驗者,也是它的疏離者。一個獨異的畸零的人。這是他文學世界貫穿始終的形象,也是他沉思的主題。當然是在書寫他的個人體驗。然而在我們觀看的時候他會攜帶族群的語碼。包括他所在的國度和洲際文明(也即通常人們所說的歐洲文明)。
彼得·漢德克的文學世界是當代的。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後,他定居在巴黎附近的鄉村。隨著居住地的遷徙,他的文學世界也發生變化,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南斯拉夫戰爭,這些當代史的重要時刻都在他的觀察和表達。1999年,在北約空襲的日子裡,他兩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旅行。同年,他的南斯拉夫題材戲劇《獨木舟之行或者關於戰爭電影的戲劇》在維也納皇家劇院首演。據悉他的寫作受到諸多文學獎的嘉獎,如霍普特曼獎(1967)、「畢系納獎」(1973年)、「海涅獎」(2007年)、「託馬斯曼獎」(2008年)、「卡夫卡獎」(2009年)、「拉扎爾國王金質十字勳章」(塞爾維亞文學勳章2009年)、國際易卜生獎(2016年)。然而因為漢德克反對北約空襲塞爾維亞,漢德克向德國退還他的「畢希納獎」。也因為他的政治立場,在頒發國際易卜生獎的時候,引發部分評委抗議。
四
1989年彼得·漢德克在寫作《試論成功的日子》時將他對成功的沉思作為冬日白日夢,那仍然是他對個人困境的沉思和緬想。個人困境,即人自身的虛無與外部世界的疏離感一直是漢德克長久書寫的主題。即使是在他屢屢獲得文學獎的表彰,他依然沒改變這種主題,只是在更大的邊界和幅度上擴張這主題。在對成功進行紛繁的緬想時,漢德克用了一句話表達他對成功的定義:「我經受住了人生的考驗。」
2019年10月10日,漢德克迎來被世界矚目的成功,諾貝爾文學桂冠落到他頭上。
諾貝爾獎對獲獎作家是一種強有力的加持,藉助這道強光作家的讀者會有世界性的增長。
漢德克的九部書在中文世界構築起他的文學形象,《試論疲倦》、《無欲的悲歌》、《緩慢的歸鄉》、《去往第九王國》、《形同陌路的時刻》、《左撇子女人》、《痛苦的中國人》、《罵觀眾》、《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電影《柏林的蒼穹下》由漢德克編劇,這些小說和反小說的文本,包括劇作,應該是漢德克寫作生涯重要作品的呈現。
彼得·漢德克是一個文學的異類。他的文學世界是一個疏離者的世界,也是對疏離者的精神和意識勘察。
1979年,漢德克在巴黎居住幾年之後回到奧地利,在薩爾茨堡過起離群索居的生活。他經歷了人生中短暫而近乎絕望的生存與寫作危機。他致力於尋求自我拯救,拯救心靈的裂痕,結束與世對峙的孤獨,將自我與世界重新合一。他走出自己的別樣的精神庇護所或心靈避居處,走出個人深掘的存在深淵,重回現實生活。
漢德克的著作裡有一本《痛苦的中國人》,這是一部小說類虛構作品,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安德烈亞斯·洛澤的古典語言學家,「痛苦的中國人」只是主人公痛苦的內心困境的隱喻,並沒有中國人的形象出現。從他的書寫中看到的是「痛苦的歐洲人」,無論是波赫還是塞爾維亞,無論奧地利還是德國。漢德克讓我們看到歐洲文明的反光,看到它如明燈轉暗。
也許歐洲文明所有的光芒都是身處異域的人們的美化性想像。如果歐洲文明如燈塔不息照耀就不會有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不會有查爾斯·狄更斯的《艱難時世》。人的困境亙古未變,有戰爭和饑荒的時候,困境是死亡傷殘逃難和離亂,和平年代人的困境是虛無隔膜和疏離,這種困境難以根絕甚至更深。就此而言——彼得·漢德克的寫作是人類困境的樣本和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