黴臭、糟醉、醬滷、河鮮,這些傳統的紹興味道都帶著濃重的鄉土味,沒有一點架子。紹興菜口味以鹹鮮為本,吃得暢快,下飯又下酒。
紹興是座水城,老人們喜歡在河邊或巷口支張小桌吃飯
我對紹興的偏愛,最初源於遍地的故居。
在手機上打開紹興地圖,最顯眼的幾個地標是魯迅故裡、書聖故裡、周恩來祖居,再把地圖一點點放大,那些名氣稍微小點的故居都顯了出來。從大禹陵開始,到越王臺、陸遊故裡、青藤書屋(徐渭故居),直到年代較近的蔡元培故居、秋瑾故居,紹興在每一個階段的歷史中都能找到高光時刻的對應坐標。倘若這些故居放在同一級別的其他城市,個個都會成為地標。而放在紹興的地圖上,這些大大小小的故居似乎誰都沒那麼突出,它們擠在小城裡,便成了一個集合,一同把城市平面的地圖撐得立體起來,撐得更有厚度。
在這個歷史厚度很深的小城,飲食也自成體系。黴與臭、糟與醉、醬與滷、河之鮮,是紹興最為人熟知的味道。無論是哪種傳統的烹飪方法,都可以往千百年前追根溯源,也總有名人典故能擦上邊,像是黴乾菜燜肉是明代文學家、畫家徐渭首創,素炒鴨子與紹興人賀知章有關,?豆腐是北魏酈道元在紹興(當時稱會稽)考察時傳播開的,魚圓甚至可以追至秦始皇對魚餚的鐘愛。
雖然這其中有不少杜撰和傳說,源頭無從考證,但人們在談論飲食時,仍喜歡以典故開頭。以典佐菜,吃起來似乎滋味更豐富些。比如素炒鴨子是賀知章晚年返鄉在道觀裡吃的一道素齋,既然賀知章喜歡,那他的「忘年交」李白是否也有可能吃過?這麼一想,再吃素炒鴨子時,心中便會多幾分波瀾,一邊是對食物的敬畏,一邊是對歷史的遐想。在賀知章面前,孔乙己的茴香豆瞬間低了幾個段位,好像菜式也有鄙視鏈似的。但其實,素炒鴨子不過是一道普通的素油炒千張,口感倒是真的很特別,鮮軟綿滑的。
在典故的鋪陳下,紹興味道加了層濾鏡,那麼移開歷史的濾鏡之後呢?我們在紹興吃了各式飯館,從名聲最響的鹹亨,到小巷深處獨賣滷大腸的小鋪,從在上海起家又回歸紹興的傳統餐館紹東家,到城南破舊的24年私房菜館老鬍子,吃來吃去,離不開黴臭、糟醉、醬滷、河鮮,這些傳統味道看起來挺「土」的,沒有一點架子,吃起來也沒有想像中江南的精緻,而且鹹,卻吃得暢快無比,下飯又下酒。
紹興美食博主王小嘟,她的公號「Dojoy跟我走」專注於介紹紹興美食和生活方式
乾菜的天下
問及紹興的地道餐館,河埠頭總會被提到。於是,我們第一頓紹興菜便吃這裡吧。
河埠頭,名字起得很隨性,因為店鋪是西小河埠頭的兩層老宅子,老闆娘陳小燕就直接叫它「河埠頭」,好記。紹興是座水城,在上世紀90年代城市大建設之前,老城內水路亨通,去哪兒都可以划船到。現在主要河道都保留了下來,但不再有居民靠撐烏篷船生活。河埠頭倚著西小河,河對岸,望著王陽明故裡。在北海橋直街與西小路交口的轉角處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北海鯉魚謝公釣」,指的是老城裡的北海橋、鯉魚橋、謝公橋和西郭(迎恩)門的吊橋。直到今天,紹興人說位置,仍喜歡把附近的橋作為參照,無論其他建築和門店怎麼變動,但橋與河總在那裡。
紹興本地的美食博主王小嘟是我們此次紹興行的「地頭舌」,來河埠頭之前,她跟我萬千囑咐:「你得早點去,好多菜是靠搶的。」傍晚到小店時,正是晚餐的高峰期。從廚房到用餐區之間的走道,不過3平方米,熟食、新鮮素菜、水產缸依次排開,小店裡的各樣菜式一目了然。
進門的檯面上,一邊是黴臭區域——蒸臭豆腐、黴千張蒸肉糜、乾菜燜肉、魚鯗蒸肉餅,另一邊是醬滷系列——醬鴨、白切雞、素滷什錦、醬香腸。這張桌上裝滿菜的碗像是在河埠頭裡坐下的密碼,進來的人總會從桌上指上一兩盤,端到自己的餐桌上。
廚房裡熱火朝天,掌勺的陶大廚動作麻利得很,一個人守著四個灶臺。江南的夏天太熱,灶臺邊更是難待住人,陶師傅索性打了赤膊,脖子上的金鍊子明晃晃的,一身社會氣,但一笑起來就露出了憨態。我們進廚房時,他正在做一條紅燒鯽魚,鯽魚雖刺多,但在河鮮裡卻是肉質最細嫩鮮美的。只要肉質好吃,江浙人從不怕魚刺多。
清早府山公園邊的早市街道
炒菜的空隙時間,他還要準備明天的乾菜燜肉。豬肉一定是肥瘦相宜的五花肉,在鍋裡炸出了油、上色之後碼放在蒸盤裡。五花肉油滋滋地冒著熱氣,陶師傅從柜子裡拿出一大包幹菜,嚴嚴實實蓋在肉上,「最關鍵的是放糖」,話說著他便開始大手筆地放糖,毫不吝嗇,白糖覆蓋了乾菜的一半。「乾菜很鹹,我們得放很多糖中和掉這個鹹味,才好吃。」陶師傅說。即便如此,這麼多糖還是令我驚訝。蒸盤擺上爐蒸,40分鐘後要把所有的乾菜翻個面,再繼續蒸40分鐘,這一大盤便是明天河埠頭乾菜燜肉一天的供應量。
說起乾菜,我想起有一天在魯迅故裡做紹興融合菜的尋寶記吃飯。我們跟老闆和主廚商量很久,希望看到一桌全醉宴,也都是尋寶記的招牌菜。以醉和糟的做法為主,各種魚肉蝦蟹擺滿了一桌,糟醉的菜都是實打實的肉,沒有半點含糊,幾筷子下肚也就基本能吃個半飽了,口中還留有老酒香,滿足得很。可架不住吃得多,主廚見我們在糟雞醉蟹面前敗下陣來,不經意地說了句:「來份過橋河蝦吧,清淡一下。」我有點怵,還有蝦?於是放下手裡那隻熟醉朝蝦,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冰醉小龍蝦。
過橋河蝦端了上來,一大盆煮沸的湯和一碗還在蹦躂的活河蝦,順著沸湯的熱氣,是乾菜的清香飄出來。湯是典型的紹興做法,乾菜絲瓜湯,只要幾根乾菜味道便可鮮美,又配了幾片扁筍提鮮,新鮮的小河蝦放進沸湯裡瞬間變紅,又能增添幾分鮮味。到了夏天,紹興家家戶戶都會喝乾菜絲瓜湯,以前家裡富足的就會放點河蝦開個葷。
在我看來,乾菜是解碼紹興飲食的第一把鑰匙,而不是臭豆腐或茴香豆。乾菜,也叫黴乾菜或烏乾菜,新鮮的葉菜類經醃製、發酵、曬乾後就形成了脫水的蔬菜,通常用芥菜最多。在紹興的普通家庭,乾菜是一年四季吃到頭的,從冬到夏,各有不同做法,像是乾菜烤蝦、乾菜燒鱖魚、乾菜大湯黃魚、乾菜拌烏魚蛋、乾菜鴨。1926年,魯迅在《語絲》周刊發表《馬上支日記》,其中7月4日有一段寫到外國對中國飲食的認知,寫到正午時,他該吃午飯了,午飯是什麼呢?菜是乾菜、筍乾、粉絲、醃菜,他便寫道:「聽說探險北極的人,因為只吃罐頭食物,得不到新東西,常常要生壞血病;倘若紹興人肯帶了乾菜之類去探險,恐怕可以走得更遠一點罷。」
為什麼紹興人如此愛吃乾菜?第二天,我見到了鹹亨酒店曾經的總主廚,也是如今最知名的紹興菜廚師茅天堯,他是地道紹興人,從十幾歲做學徒開始,做了近50年的紹菜。他告訴我,叫烏乾菜,是因為乾菜放久了會變黑,越沉越黑,越蒸越黑;而叫黴乾菜則一直存有誤區,紹興有很多黴制食物,但乾菜與黴千張、黴豆腐的做法完全不同,叫它黴乾菜,大約只是因為紹興人太過偏愛「黴」。
紹菜名廚茅天堯
「要醃曬出好的乾菜,需要有一個適合醃曬乾菜微生物綜合協調生產的環境和氣候。紹興南靠會稽山,北臨紹虞平原,離錢塘江口杭州灣大約20公裡,向外離海洋不遠,向內有山為屏障,因此形成了相對穩定、溼潤、溫熱的氣候環境,既適合新鮮蔬菜的種植,又因空氣溼度大,適宜黴菌等微生物菌體的生長。」茅天堯解釋道。也正因為這樣的氣候和地理關係,在紹興的飲食系統裡,「發酵」是個關鍵詞,乾菜的醃曬是初階的,往後還有黴臭、糟醉系列,以及紹興味道的核心——黃酒,發酵都是最重要的一道技術環節,也是依靠經驗積累出的味道。
「河埠頭」餐廳廚房裡的煙火氣
香臭之間沒有界線
在紹興,一切蔬菜皆可醃曬製成乾菜。最讓我驚奇的是,有一回在黃酒發源地紹興東浦鎮,一戶人家門口擺著晾曬乾菜的竹筐,我湊近一看,是有機菜花,正處在堆黃的過程中,還沒幹成烏色,卻已有乾菜的香味了。
同理,一切非蔬菜的素菜皆可黴臭,臭豆腐是初階的,相比之下,黴千張的口味重得多,更地道一些的還有黴毛豆、黴冬瓜、黴南瓜,所有這些都離不開黴臭的基礎,也就是黴莧菜梗。
黴莧菜梗是製作黴臭滷水的原材料,新鮮的莧菜梗直徑大約有兩釐米,切成段後浸入清水,24小時之後就會看到像魚吐泡泡一樣,水面浮出一層綿密的細小泡泡。若是外地人看了多半會覺得有點噁心,但這時好味道已經成了一半。瀝去浸泡的水之後,將莧菜梗放進壇中密封起來,讓它們自然發酵至酥軟。夏天發酵得快,兩三天就夠了,冬天得需要一周到10天。
有黴莧菜梗的滷水做底,便可黴臭一切了,口感最奇妙的要數黴南瓜。有一天掃街,路過萍萍飯館,也是一家很地道的紹興菜小店。黴莧菜梗臭得厲害,離老遠就能尋味而來。門口的大蒸鍋裡每一層都是黴臭蒸菜,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鮮的南瓜放在黴莧菜梗上拌著滷水一起蒸。蒸熟的南瓜軟糯香甜,而此時黴臭味已經滲入南瓜的每一絲纖維中。我頭回知道甜與臭這兩種味道是可以相融的,說不出是甜多一點,還是臭多一點,讓人有些反感但又勾著人去嘗,到最後一塊接一塊地欲罷不能。這強烈的反差,甜臭甜臭的,讓我想起美國飲食雜誌《Saveur》對臭豆腐的評價:「惡臭但純粹,讓人躁動不安同時又無比可口。」
我從小愛吃家鄉合肥的炸臭豆腐,對經過發酵的奇怪味道有種天生的親近感,到了北京之後愛喝豆汁兒,去到甘肅愛吃漿水面。新鮮的食材經過發酵,產生特殊的酸臭味,連原本食材的質感都會發生變化,是一種食物變的魔術。家鄉的臭豆腐用的是八公山的豆腐,塊頭不比紹興的大,方方正正很小一隻,通體烏黑,炸出來也是黑的。我們會放上蒜汁、蒜蓉辣醬和香菜末拌著吃,在家鄉的味覺系統裡,地道的一定得是蒜蓉辣醬,其他醬味道就不對了。
在紹興,炸臭豆腐的訣竅在於「養」火,大火先炸,再中火「養」一下,直至酥皮鼓起就差不多了。跟炸臭豆腐相比,紹興本地人更喜歡吃蒸的,有時也會炒著吃,一整塊臭豆腐碎成了豆腐花,跟一點點碎青椒和毛豆炒,是下飯利器。在紹興吃蒸臭豆腐,但凡一家地道的小館子都沒錯。各家在浸泡、發酵等環節各有所區別,最後做出來的臭豆腐在口感上便也有細微差別,比如「螺絲攤」老鬍子的蒸臭豆腐韌勁更足,河埠頭則索性將豆腐換成了厚香乾。陳姐跟我說,她蒸臭香乾,一定是用菜籽油打底去蒸,這樣才香,能把黴莧菜梗的味道烘託出來。無論怎麼做,臭勁都是一樣的,這種越臭越香的味道早已是紹興人骨髓裡的味道,跟乾菜一樣。
寫《魚翅與花椒》的英國美食作者扶霞(Fuchsia Dunlop)10年前就迷上了江南菜,前幾年出版了英文的江南食譜,為此她多次來紹興學習紹菜。2009年,她第一次來紹興,起初是衝著黃酒而來的,但沒想到陷進了黴臭的坑。扶霞告訴我,臭豆腐的做法跟歐洲的臭黴奶酪異曲同工,都是發酵而成,後來她又到紹興,背來了好幾種臭黴奶酪,英國的、法國的、愛爾蘭的,口味各不相同。她讓紹興廚師品嘗,他們覺得歐洲臭黴奶酪的羶味、酸味、苦味是難以接受的,而且臭豆腐是清口的,臭黴奶酪則是膩口的。同樣的,歐洲人也吃不得臭豆腐。
說起全球的發酵食物,就不得不再對比一下紹興的黴毛豆和日本的納豆,這是鹹亨酒店現任主廚孫國樑提醒我的。納豆是從中國傳去的發酵做法,將黃豆裹在稻草裡發酵而成,黴毛豆的做法與臭豆腐類似,都是黴莧菜梗的滷汁泡出來的,越陳的黴莧菜梗滷汁醃出來的黴毛豆越香。但黴莧菜梗的滷汁也有變質的界線,把握能吃與否的度,就是老紹興人的經驗之談了。
上圖是荷葉粉蒸肉,下圖涼菜分別是桂魚凍、麻醬拌腰片和酒釀拌南瓜藤
既要裡子,又要面子
既然是一個講究吃的地方,只是乾菜、黴臭就顯得單薄了,總得吃頓大宴,不是嗎?怎麼算大呢?通常各地逢年過節的排場最大,好東西最多。在中國,各個地方都有吃團圓菜的講究,餐桌上擺什麼都有由頭,吃的就是個吉利。
到了紹興,年節時象徵團圓的一桌飯叫作「十碗頭」,一桌十碗菜,得用八仙桌吃,八人一桌,吃得「十全十美」。在茅天堯的兒時記憶裡,「十碗頭」一定是件大事。「做菜操辦的廚師前一日晚上,挑著滿籮筐的餐具,帶著廚具就要開始工作了,叫落廚。」廚刀聲、砧板聲、勺聲、鍋聲混在一起,再加上幫廚的鄰居殺雞、剖魚、洗菜、置桌凳,是年節的氣氛了。
「十碗頭」都吃些什麼?我們在紹東家·三味酒樓嘗試了一桌。主菜得是「紹十景」,從傳統意義上來說,因為坐的是八仙桌,就得是八人的量,八顆魚圓、八顆肉圓,再輔以蛋糕片、熟豬肚片、豬心、蝦、筍片等各種什錦。其他九道菜,並沒有明確的規定,但有個基本套路,主要看掌勺的如何配置。頭肚醋魚也算得上是半個主菜,用胖頭魚的魚頭和肚襠為主料,配料則是時令的,春配春筍,初夏絲瓜,盛夏伏鞭,秋搭茭白,初冬冬筍,隆冬則是蘿蔔。這幾樣配菜都是吸味性強的食材,紹興人做菜,講究入味。雖然叫「醋魚」,但更關鍵的調料是紹酒,也就是黃酒。
「紹東家」的一桌傳統菜宴,其中多道都是「十碗頭」中的菜式
如今能吃到的十碗頭,幾乎囊括了紹菜的多種烹飪方法,每道菜都具有典型性,有肉絲小炒、梅菜扣肉、八寶菜、扣雞。其中一道菜特別有趣,本該叫「炒時件」,因為辦宴席,有不少雞鴨鵝的生肚要剖,紹興人管內臟叫「時件」,所以十碗頭裡總還得有一道炒內臟的菜。
說起雞鴨鵝,紹興人喜歡把它們醬醃滷,又是一種乾菜和黴臭之外長期儲存食物的方法。最典型的醬貨當數醬鴨,只是夏天不是做醬鴨的時候,若是冬天來,杭嘉湖一帶幾乎家家都會晾曬醬鴨。既然沒有醬鴨,幾荷餐廳的金海良主廚就給我們做了一份滷鴨,滷鴨一年四季都可以做,也是一道餐桌上的硬通貨。
蔥姜蒜熗鍋之後加入醬油,「做法倒是不難,滷味各地也都有,但紹興滷味的精髓在於醬油」。金主廚說。紹興有「三缸」,醬缸、酒缸、染缸,這也是紹興最早的外貿行業,明清時期興盛一時,到了清代,紹興人就在全國21省的城市先後開辦了四五百家醬園。在調味裡面,如果沒有紹興的醬油和黃酒,是做不出紹菜的。金師傅做滷鴨,還有一個竅門,就是不用陳年老滷湯,而是要加一碗上一次滷味剩下的滷湯,這樣一來,陳年老滷湯就在不斷翻新,總有一些老滷味,也總有新滷在。
在紹興吃來吃去,各種常見的做法都是因為擔心食物變質而發明的。還是魯迅在《馬上支日記》裡寫到的:「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乾物品。有菜,就曬乾;有魚,也曬乾;有豆,又曬乾;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乾。」黴的、臭的、糟的、醃的、醬的都是如此,紹興人很愛變著法地屯食物。
要將新鮮的食物儲存得更長久,往往在經濟欠發達的地區見得更多,但紹興向來算是富足,為什麼長久以來也形成了這樣的烹飪方式?這個問題不但困擾了我,我去問不少紹興本地人,他們也說不上根本緣由,這樣的傳統到底該追溯到什麼時候,沒人說得清楚。只是在每一個地道的紹興人兒時的記憶深處,這些味道就已經根深蒂固了。
陳姐也是這樣,她記得小時候舅舅來鄉下看奶奶,都會用細繩綁一隻醬鴨或是一紮小魚乾,這就是最好的見面禮。陳姐說,紹興人的勤儉節約是出了名的,只要有些新鮮食物的餘量,都要想辦法保存起來,家家戶戶都會曬乾菜,雞鴨魚肉一律都能醬或糟,而對於所有的素菜來說,一切皆可黴。或許這是個良性循環,多餘的食物越是多,越是想盡一切辦法長期儲存,餘糧也就越來越多。
「小鹹亨」的單鮑黃尾魚。單鮑是一種烹飪方法,「鮑」為用鹽醃漬的魚,去水分,而不曬乾
夏日市井
在紹興幾天,每天超負荷地攝入黴臭醬滷,紹興飲食本就以鹹鮮著稱,而這些做法在鹹鮮的基礎上又添了幾分鹹,總之是下飯與下酒的利器。因為這些做法都是為了長期儲存食物而生的,所以吃不出新鮮的味道。我總覺得,南方與北方的飲食相比,最大的優勢就是時令,不同季節與節氣,都有吃法上的講究,才能無愧於江南的水土。
這一天,我約了王小嘟吃飯。幾天的大餐館之後,我們迫切地想吃街頭小館,那種隱秘在街頭巷尾只有當地老食客們才能找到的地方。我們先是選擇了徐文張,一家藏在書聖故裡深巷中的小店,不仔細找很容易錯過。
到書聖故裡時是傍晚,這裡還保留著原生態的樣子,老房子裡住著老人,他們喜歡在臺門門口支張小桌吃飯。我湊近看看,吃得很是簡單。黴豆腐蒸肉、乾菜湯、炒青菜、蒸魚鯗、鹹肉,大多是這些。故裡街道上有不少飯館,日落時分鍋氣四起。小巷裡的房子往往很小,飯館生意做大後,地方就不夠了,於是不少飯館有好幾個鋪面,但廚房只有一個。廚房出菜後,就能看見服務員端著各種菜式穿梭在小巷間四處送菜。各種菜的香氣混雜在空氣裡,就是紹興的味道。
徐文張飯店隱秘在書聖故裡深巷之中
徐文張的老闆娘張羅我們坐下,這家小店原是她父親開的,父親曾在國營大飯店工作,學了一手好廚藝,後來國營餐館生意不好,便出來自己單幹。現在父親上了年紀,女兒就接手了。我好奇飯店的名字徐文張和徐渭(字文長)有什麼關係,老闆娘跟我說一點兒都沒關係,她的父親叫徐文張。
老闆娘拿出招牌的凍滷大腸、醬鴨和滷鴨雜招待我們,但這一次,我們一心想吃些新鮮的時令菜。我看到服務員從廚房端出一盤炒菜,別的沒記住,我全部的目光都被菱角吸引了。「要這個!」我指著這盤小炒。
夏天還不算是大菱最好的季節,要等到仲秋時節更好。現在的菱角正是鮮嫩的時候,更適合炒著吃。茅天堯說,在紹興買菱角、吃菱角都很講究,靠的是經驗,現摘的菱甘甜脆嫩,能買到「現摘菱」的最有本事。「洗菱角的時候,就能分得清老嫩,下沉的是老菱,上浮的是嫩菱。」周作人寫過家鄉的菱角,裡面提到了一個好聽的稱呼,叫「駝背白」,他說:「唯平常煮食總是四角者為佳,有一種名『駝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生熟食均美。」想來到了秋冬,用老菱煮了再醉起來,做成醉紅菱下酒,一定有滋味。
說起時令,紹興人的一年四季都藏在筍裡。紹興的時令食物,總是相互之間有時間的參照,比如春筍上市時,醃製了一冬的醬貨和堆黃的乾菜也就能吃了。河埠頭的陳姐跟我好好講了講紹興的筍,春筍又叫雷筍,因為一打春雷時就長得特別快,到了秋天有圓筍,冬筍又叫毛筍。在外地,夏天很少吃筍,而在紹興,夏天也吃筍,吃的是扁筍。
可扁筍這東西一般人吃不慣,扁筍是筍最老的時候,做成菜也是咬不動的,要的只是那個味道,蒸菜時會放,燒湯時也會放,夏日的乾菜絲瓜湯裡就得扔幾片扁筍進去。「你嘗嘗這筍,」陳姐指著醬肉盤裡的扁筍喊我,「你用勁嚼,嚼不動了就吐掉。」夏天吃扁筍就像啃甘蔗一樣,嚼完味道吸完湯汁就夠了,筍的精髓都在湯汁中。
東浦鎮路邊晾曬著魚乾
回想起在紹興的近10天,我總能想起老鬍子。老闆就叫老鬍子,紹興話說起來是「老吳子」,約摸60來歲。老鬍子留著一頭半長的捲髮,微微有點謝頂,很和善,酒性起了喜歡嘟嘴賣萌,特可愛,一個勁地要我們吃這吃那,像極了我爺爺。他普通話其實不好,跟他說話挺費勁的,但我還是喜歡去他那兒,不拘著,格外放鬆。
這幾天裡,我去了三次老鬍子,只有一次是正經吃飯,其餘兩次都是晚上收工早又沒處去,就想著去老鬍子那兒坐會兒,喝一杯,看看紹興市井。記得第一次去老鬍子吃飯,我問老鬍子,有什麼招牌菜推薦?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回道:「你想吃什麼?想吃什麼,什麼就好吃。」
我向好幾個大餐廳的大廚都打聽過,如果推薦一家自己常吃的本土老餐廳會是哪裡,老鬍子高居榜首。老鬍子在城南,門臉很破舊,1996年開張到現在就再沒有翻新過,他不在乎這些,「菜好吃就可以了」。記得幾荷餐廳的金主廚告訴我,十幾年前大家都還年輕時,後廚晚上9點多下班後就會一塊去老鬍子那裡吃夜宵,「味道簡單,是地道的紹興味,而且價格不貴」。老鬍子吸引廚師是出了名的,在紹興幾乎沒有廚師沒去吃過。
「老鬍子」做的鹹嗆蟹,鮮鹹下酒
老鬍子只做晚餐和夜宵,法定節假日一律休息。每天下午一兩點開始在廚房備菜,他會先做好很多現成的菜,來客人就直接端上桌,有些搶手的像是燒豬蹄、紅燒肉、炒三絲這種,去晚了就吃不到了。老鬍子的廚房裡談不上整潔,紗窗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油,灶臺邊擺滿了做好的大鍋菜,都非常家常——燒蛋餃、八寶醬丁、燒素雞、紅燒魚塊,旁邊還有花椒鴨、魚鯗扣雞、鹹嗆蟹、活蛋。
老鬍子的小餐館這麼多年都沒有變化。食客都是市井中人,下夜班的、打完麻將的、唱完KTV的;菜餚也沒有變化,只是根據季節變化會有所調整。老鬍子有一個記菜的本子,每天每桌點的菜都記在上面,最後好算帳用,這本子用了很久,沾滿油煙。
當然也有擁抱變化的年輕人。「90後」的陳逸在滌蕩新區開了家謝謝儂私房餐館,他就想做創新融合菜,不主打那些傳統的黴臭醬糟。陳逸出生的年代,紹興老城已經開始再次開發建設,在迅速商業化、市場化的環境中,沒有什麼「不變」是值得推崇的。陳逸這一代年輕的紹興人,已經不再依賴臭豆腐、黴千張,在他們看來,這是讓人留戀的家鄉味道,但不是未來生活中每天必需的味道。
「紹菜不只是一身鄉土氣,也有很多精緻的做法,只是由於工序太過複雜,人們逐漸將它們遺忘了。」吃過這麼多紹興餐館之後,我總能想起第一天見茅天堯時,他對我說的這句話。什麼是精緻的做法呢?茅天堯告訴我,從南宋定都臨安(今杭州)之後,紹興這個地方由「越州」改名為「紹興」,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傳統的紹興烹飪開始融入了宋代宮廷菜的做法,慢慢演變至今,融合成了現在的紹興菜。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營大飯店還流行做不少精緻菜餚,但太麻煩,時間和食材成本都大,現在都不做了。為了襯得上夏天,茅天堯專門做了幾道時令的精緻功夫菜,他給這桌小宴起名為「夏日追味」——吐司脆鱔、藏瓜、芙蓉扒瓜方、荷葉粉蒸肉,每道菜裡都有夏日的時令元素。準備和製作的流程都非常繁瑣,比如單是用香菇做成素鱔,剪絲、造型、醃製、油炸、瀝乾就是一套麻煩的工序。每一樣食材幾乎都是要做一套自己的烹飪流程之後,再組合到一起,成為一道菜,即所謂「功夫」。
幾荷餐廳主廚金海良和他做的滷大腸
在紹興吃的這些天,留給我最大的困惑是,傳統的味道該走向哪裡?其實也是紹興這座城市給我帶來的反思,傳統的水城老民居該走向哪裡?在江南水鄉中,紹興的老街巷算是保存得好的,除了倉橋直街的旅遊化很明確之外,其他巷子的商業味並不濃重。書聖故裡那一帶的老街巷、八字橋附近、府山公園邊的老巷子我們都去了好幾次,現在仍住在那裡的都是老年人,他們還守著世代傳下來的祖宅,兒女早已搬到商品房或是遠走他鄉生活。可一二十年之後呢?他們中大多數人會故去,留下幾間老房,子女自然是不會回來住,如若政府收了去做統一改造也就幾乎變了味。當民宅不再被居住,不再有生活的煙火氣,很快就會荒廢,這些老宅終將是歷史的產物,適應了現代生活的一代人也只是更習慣用旁觀的眼光去看它們,喜歡歸喜歡,而不能將這種生活常態化。
與老房子、老街道相比,老味道似乎是最容易流傳下來的。但轉念再一想,其實只有味道是流動的,是吃過之後就消失的,我們現在吃到的各種素炒鴨子真的是賀知章吃的同款嗎?是同款又如何,不是同款又如何,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古早的食物和味道一代代傳下來,有些有史料可考,有些只是傳說,它們經過千百年的演變,形成如今紹興人喜愛的味道。再過若干年,又會形成新的味道,但仍是那個時候人們喜愛的味道。人類從來不會虧待自己這張嘴,足矣。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33期,原文標題《鹹鮮紹興:古早味與日常氣》,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編輯/陳 燕 終審/李 琪 監製/王 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