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大唐高地上的詩人(十章)
文/靖培生(山東)
1.詩仙李白
用一杯醉意測量酒的烈度,用一泓眼波濡潤大唐朝陰晴不定的天色,用一首古琴的高音調磨洗皎皎月華的霜韻——李白,你頭戴浪漫的桂冠,讓那些純粹、天真、雄豪、俊雅的詩歌,鑲嵌在歷史浩茫的星空。
時光是一匹止不住的駿馬,李白的夢是天堂也是人間。
青蓮居士就著他的詩歌飲酒,聽濤,賞月——在古道西風的蒼涼中舞劍,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修禪,在隱居廬山的清寂和頓悟中習練書法……
遊子的心總是天真爛漫。李白把天地山水風雲雪月鬼神獸鳥花葉蟲魚請進詩歌——他把詩歌當成它們的家,把自己當成它們的主人。
李白在一條蜿蜒而迷濛的長路上書寫不一樣的人生——他的夢,他的靈魂,「天然去雕飾」地氤氳著人間的溫情與善美,寄意於詩韻的山水與化境。
他吟詠著《蜀道難》辭別蜀地的家鄉,一路遊歷長江、涪江、黃河、汴水、嘉陵江,衡山、廬山、太白、峨眉、敬亭山;赴燕齊勝地,曾長安夢斷——李太白遽然從他豪飲三百杯的酒意中醒來:他放下酒杯,俯視人間,發出一聲千年孤絕的長嘯——詩仙的江湖,是天高地闊,是輕舟放歌,是不肯彎腰事權貴的自由與豪放。
千年之後,我循著李白的詩歌依次拜謁過太白樓、青蓮祠和謫仙樓;在這裡我與「白髮三千丈」的詩仙合影留照。而在長安興慶宮的沉香亭畔,我看見李詩仙坦然醉臥的雕像,依然朦朧著一股超凡脫俗的仙氣……
2.詩聖杜甫
窗外是唐朝,是詩的遠方,是詩聖杜甫且行且吟的那個溼漉漉的早晨。
我從一首唐詩中醒來,目光裡閃耀著唐詩們出其不意的神韻——我看到杜甫的詩歌,正從歷史的淚腺中滲出斑斑點點的血珠和淚水。
杜工部懷抱「國破山河在」的憂患,手裡攥緊著他那支吟唱詩史的詩筆,踽踽走在崎嶇不平的狹路上,走在悽楚慘澹的風雨中,走在唐朝潰膿流血的胸口上……
心事重重的詩聖杜甫一路走,一路苦吟著他那些悲天憫人的詩篇——他看著唐朝貧病交加的天空:蒼白、貧血、長滿了瘡痍,而另外那最低沉、最灰暗的一部分,正趴在傷口開裂的疼痛和呻吟中搖搖欲墜。
少陵野老寫完了「三吏」,又寫「三別」,從他一首首杜鵑啼血的詩行中,我明了詩聖的心中包含了多少歷史的良心。
命運啼笑皆非。杜甫的生辰八字註定了他的一生要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杜甫從他家鄉的筆架山出發,一路在他相生相剋的命運的泥途中漫遊。曾經有人看見他在濟南府「海右此亭古」的歷下亭,陪著北海太守李邕飲酒賦詩;有人在西京長安看見他寫罷悲愴的《兵車行》,望著西天的晚霞發呆;有人看見他在五嶽之首的東嶽泰山,揚頸高吟那首「齊魯青未了」的名作《望嶽》……
從唐朝悽風苦雨的眉頭上,我們開始傾聽詩聖詩歌中鏗鏘繚繞的黃鐘大呂。
一路飄零的杜少陵歷經艱辛,終於在浣花溪畔修蓋了自己的草堂——當草堂的茅頂被大風掀翻之後,杜甫的願望是給天下的寒士每人都修建一所「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房子——而「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最終的詩聖杜甫註定沒有房子,他把自己時乖命蹇的五十九歲,丟棄在湘江一條嗚嗚咽咽的小船上……
3.詩骨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陳子昂在歷史風來雨往的沉思中,一步步踏上煙雲浩漫的幽州臺。
該走的都走了,未來的還沒來。陳子昂懷抱自己孤獨的影子,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眸凝視著八荒四野——前看是無始無終的滄桑,後看是無終無始的滄桑……
——眼前亂雲飛渡,耳畔鶴唳猿鳴;陳子昂信手一揮,將一束血色的詩草拋揚在唐朝灰暗的空中……
似醉非醉的陳子昂抬起頭來,在他愴然的腮邊,滾下一滴名垂青史的淚水。
陳子昂一邊寫詩,一邊彳亍在唐朝蜿蜒崎嶇的陌路上。他灼灼的目光,在蕭瑟秋風裡閃射著無言的孤憤。
但是陳子昂沒有傾僕,沒有委頓——恰若一桿青竹,向天穹展示著磊落的骨節,展示著挺拔、孤傲與蒼勁。
陳子昂昂著頭顱寫詩,蘸著碧血寫詩——他把滄海明月寫進詩裡,把麗日錦霓寫進詩裡,把自己潔淨的靈魂、灑脫的情懷和峭峻的風骨,都寫進詩裡……
詩骨陳子昂獨自站在幽州臺上,他向前塵揮了揮手,向後世點了點頭,然後發出一聲空前絕後、發人深省的長鳴。
4.詩佛王維
天空明亮,山林寂靜,閒雲野鶴的王維夾著他的書卷和詩歌,漫步於山水田園的空曠與超凡脫俗的禪境。
王維在他的輞川別業寫詩,作畫,彈奏音樂。
詩是摩詰居士精神的家園,是他手中滿斟光風霽月的酒杯——從他清涼蘊藉的詩行裡,你信手就可以拈出花香、蝶飛、木葉、嵐影……南國的紅豆、大漠的孤煙、蒼茫的古風、靜肅的星月、竹裡館的幽篁、鳥鳴澗的鳥鳴甚至終南山悠悠飄逸的白雲與青靄……
王維作畫——他把畫布鋪展在天堂與人間最適宜的角度,然後將水墨潑灑在心扉上方最清純、最和諧、最溫柔,同時也是靈魂最敏銳的部位。
音樂是醉人的利器。善良溫和的王維微微一笑,左手的食指優雅一揮,右手的拇指順勢一捻,即將數根弦絲,彈撥出一曲蕩人心魂的天籟。
中年的王維在他的五言詩裡長驅直入,在蕭瑟的竹林中彈琴歌吟。他以溫良散淡的天性走近一株菩提,走近佛,走近香積寺或明或暗的香火……
世界美好,身心輕鬆;詩佛王維慢慢推開輞川院舍的柴扉,怡然逍遙地走向田園,走向山水,走向詩、畫、音樂以及禪夢的遠方……
5.詩鬼李賀
鬼才李長吉胯下騎一匹瘦驢,背上挎一隻錦囊,一路尋找著詩歌的靈感。
驢很瘦,也很溫順;他騎著它覓詩——詩在路上,在遠方,在雲中,在空靈的夢中——李賀的人生是詩意的,他決定要用一生的時間,完成自己詩意的人生。
他用浪漫的色彩寫詩,嘔心瀝血,痴心不改——寫人,寫妖,寫鬼……寫傾忽的風雨,寫天空的霞霧,寫神仙們在瑰奇的幻境中飲酒、嘯歌、彈琴……
懷才不遇的少年鬼才用一首著名的《馬詩》,抒發他熱烈的抱負,幹雲的豪情,無奈的落失……
「天若有情天亦老。」焦思苦吟的李賀從他的錦囊中精心選取皎潔千秋的詩句——他讓它們無聲勝有聲,無情也有情,有情更多情……
鬼域譎幻,塵寰迷茫。二十七歲的詩鬼蘸著畢生的熱血,寫人間風從何來,雨向何往,以及——
不朽的生命,不死的詩……
6.詩魔白居易
白居易在他色彩斑斕的詩歌園地裡種植心靈的牧草。他把自己皈依的靈魂、思想的鳥、臨近暮江的一縷惆悵以及朦朧夜色中的一枚小月亮,一起在其中放牧。
吟詩至於口舌生瘡,寫詩至於手肘生胝。為詩而生,生而為詩——性情中的白樂天在詩中悲憫天下:富,則兼愛蒼生,窮,則獨善其身。
詩魔,充滿詩意的現實主義者,天地間無處不詩的醉吟者——白居易自身,就是一首令後人醉吟的詩歌。
長夜多夢。大唐朝的城牆寂寞在風雨的前夜。白居易舉起酒杯,舉起詩歌的絕唱,他把自己的《長恨歌》《琵琶行》和《憶江南》播灑在夜空的中心,把自己嘔心瀝血的三千多首詩歌,都點綴在星星的眼睛裡……
我曾夢回唐朝,夢回終南山白居易簡陋的草堂——我欲與香山居士把盞,痛飲,同醉:我欲與白詩魔共同完成一首震古爍今、驚豔人神的絕唱!
7.詩豪劉禹錫
心高氣傲的劉禹錫被貶謫到山高水遠的和州。他望著空中的白雲和雲中的白鶴,聽著樹梢上的風聲和風中的鳥鳴,然後氣定神閒的回到那間「有仙則名」的陋室,揮筆寫下那篇著名的《陋室銘》。
劉禹錫一生喜歡面對著高山大河吟詩,站立著吟詩,高揚著頭顱吟詩。他喜歡讓淅淅瀝瀝的雨水,反覆衝洗那些「平生多感慨」的詩句。
塞北的羌笛不吹,前朝的舊調不彈。劉禹錫正為他的楊柳枝翻唱新詞。
劉禹錫孤獨地站在荒涼的石頭城上,站在歷史莽莽漫漫的一處寂寞地——他聽著一浪浪江潮扑打空城悽楚的回聲,不禁產生了一連串關於滄桑涼熱的思考……
劉禹錫舉步走到朱雀橋邊,走進烏衣巷口——他發現當年豪門堂前的兩隻燕子,已在百姓低矮的房簷下築了新巢……
「二十三年棄置身」,流放歸來的劉禹錫再去玄都觀遊賞桃林,他看過桃花開,也看過桃花落,而這些花裡花外的典故,都逃不掉劉郎禪悟的眼睛。
8.詩狂賀知章
一杯酒,一首詩——詩狂賀知章揚手牽住一首高可幹雲的絕句:在他似醉非醉的筆下,流淌著雄渾的江河,飄蕩著悠曠的雲霓,幻變、渺茫的凡塵……
「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嗜酒的賀知章慣常邀來他的一幹詩友痛飲:飲必酣醉,醉而賦詩,詩則狂放——從此天下便結聚了為詩而醉的「醉八仙」,便有了四明狂客,便有了詩狂。
金龜換酒,他與忘年交的謫仙李白對飲——酒杯中滿盛著詩歌,滿盛著友誼:一邊喝,一邊聊——聊醉了一壺韻律動人的詩話,一根推心置腹的衷腸……
於是「吳中四士」接踵而至——賀知章拋下顯赫的官威,攜知己,遊泉林,在野煙幽篁裡挽出透明清澈、豁達不羈的詩章。
《詠柳》——二月的春風嫋嫋,婆娑的柳枝撩人:後世有多少文人騷客的眼眉,曾被它拂抹成青青蔥蔥的綠意……
「少小離家老大回」——人變了——變得面目已非年少的當年:笑問客從何來,家鄉的小孩童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過路的外鄉人。
老之將至,賀知章喜歡在沉默的竹籬下徘徊,喜歡在清幽的月光下和微醺的酒意裡輕吟對酒當歌的詩句。末了,忽然禪心一動,他辭了官,入了道,讓自己悄悄的,遁跡於歷史浩闊朦朧的夢境……
9.詩傑王勃
青年王勃站在滕王閣上,站在歷史最醒目的一道風景——望空域之蒼茫,度天地之遼闊,他凝視天穹一片片悠悠徐徐的浮雲,像極一朵朵神秘而散淡的神話,飄逸著南來,飄悠著北去……
滕王閣是詩傑王勃成名的制高點,一篇序一首詩,讓歷史在這裡繪製了一篇膾炙人口的佳話。
詩傑王勃豪氣勃發,意氣風發——他站在滕王閣上,看著腳下滔滔贛江的碧波滄浪,飽筆酣墨,盡情地遣馭著那些最精美、最生動、最踴躍的文字——滕王閣,因此而名馳南北,垂揚千古。
滕王閣聳立在唐朝的天空,浮想聯翩的詩傑意猶未盡——他讓自己血液中湧動的詩潮,匯同腳下的江水並攜帶三江五湖的濤聲以及衡山和廬山蒼茫的風塵,浩浩湯湯的向東方流去……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離別也無需傷感,王勃送走了好友杜少府,獨自回到他的詩中,深情的吟詠著友誼的真摯和珍貴。
王勃的生命是一團熊熊燃燒的詩的火焰——熊熊的燃燒——直到這一團熾烈的火焰在一片海水中溺滅!直到他在詩國的天空,砉然化作一顆耀眼的星星!
10.詩囚孟郊
一生苦吟,至死不休——孟郊,是詩囚住了你,還是你囚住了詩?
你的夢在一闋春愁裡又冷又瘦。《傷春》也罷,《感懷》也罷,一把風雨總括了欲說還休的世態炎涼。
你在唐朝離亂的淚水裡洗硯,在終南山的石崖上攬取一縷古風,在流自前朝的一彎溪流中洗亮一首詩的韻腹。
詩是你的糧食,你的靈魂,你的命。你在林泉間徘徊——沉思、聯句、推敲、吟哦;平仄的詩,平仄的人生——你在平平仄仄的詩路上讓自己活成一名「不覺成白頭」的詩囚。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你的《遊子吟》是人間至親至情的一大滴溫熱的淚水,是一首沒有詞牌的天籟,是母愛最偉大、最美好的注釋。
血色的晚霞映紅悽楚的江水,也映紅你憂患百姓疾苦的淚水;你在《寒地百姓吟》的五言古風中為寒地的百姓呼號,同時向「肆意踐踏飛蛾」的富人發出尖利的怒號。
秋陽的餘暉傳來一聲暮鴉的鳴叫。詩囚孟郊拽住一股料峭的朔風,用淚水和墨汁寫上他清寒崢嶸的絕句。
【作者簡介】靖培生(男),山東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星星》《綠風》《大詩歌》《山東文學》《散文詩》《散文詩世界》《香港散文詩》《中國散文詩人》《中國年度散文詩》《齊魯文學作品年展》《中國散文詩精品閱讀》等數十家報刊及選本,作品多次獲獎;出版個人詩集三部。
本文內容由壹點號作者發布,不代表齊魯壹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