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登上月球,卻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
導演黃信堯在片中,說了這麼一句旁白。有點像金句,很適合豆瓣電影短評人,或者寫上電影日曆。
整部電影還沒有開始出畫面,黃信堯的聲音就跳了出來,打擾觀眾講歹勢。
畫外音是《大佛普拉斯》在黑白影像、行車記錄儀以外,電影更重要的一個技巧形式。它看起來,並不是因為劇情無法銜接,乾澀需要潤滑,而是導演有話說。黃信堯在故意阻止觀眾的移情投入,產生共情體驗,但到了結尾部分,當林生祥的《面會菜》,月琴彈撥出輕輕的口哨聲,許多人還是會被打動。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非常自由,拍得有點隨心所欲的電影。自由,包括導演的無所不在,突然跑出來一個到處遊蕩但只有一句話的釋迦,海邊小屋裡默不作聲的、失志的人,商業賣點類型元素極濃的殺人事件,諷刺入骨的「我們都在大佛裡面」……
導演無情地預告電影人物的命運,又有感情地拋出一些金句。不管是否好奇,貓一定會死。
生活在臺灣南部的黃信堯,早年從事紀錄片創作,熟稔底層民眾的講話口吻。電影以戲謔幽默,道出人生的荒謬與悲涼,笑中泛淚,感動卻帶著酸。據說,黃信堯還主持過民間電臺,推銷保健品大力丸之類的廣告,與民消夜,好似廣播時代的街頭藝人。如此豐富多彩的個人經歷,完好解釋了《大佛普拉斯》的臺味和黃腔從何而來。
無論是溫泉泡湯高唱《臺東人》,酒池肉林的權色交易,還是黑夜中身材辣爆的葉女士,淫聲浪語不斷。無法提供有效信息的行車記錄儀,卻提供了誇張過火的花邊性事想像,恰是臺灣社會的真實寫照。看不見的,才是最醜惡的。但看不見的,何嘗不只是想像。
《大佛普拉斯》其實是《大佛plus》,因為導演黃信堯之前拍過一部短片叫《大佛》,後來短片被業內大佬看中,才有了這部長片,這也是黃信堯第一次執導劇情長片。(之前他一直拍廣告和紀錄片)
不僅名字起的很隨意,這部影片的風格也充滿了戲謔的黑色幽默。從影片的第一個鏡頭開始,導演的旁白就打破了第四堵牆,讓觀眾感覺自己並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聽一個說書人講故事。
在故事進行中,導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這些角色是戲中人,各位眼前看到的是一個故事,它和現實是剝離開來的,而這一形式又天然地和劇情走向相符。片中「窺視」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這種窺視是在欲望驅使下,需要隱秘地去完成的,甚至對窺視者而言是成癮性的。肚財(陳竹升 飾)和菜埔(莊益增 飾)的生活就從窺視老闆黃啟文(戴立忍 飾)的行車記錄儀開始改變,他們從偷看老闆買春或偷情的記錄開始,直到發現了老闆殺人的事件。當他們在窺視記錄儀的時候,我們這些觀眾和導演一起正在窺視著他們的生活。同時,這些所謂底層人民,低端人口在平時是被社會和大部分人忽視的群體,正如「面會菜」招牌上沒有了「面」字,甚至在肚財蹊蹺死亡之後,他的遺像只能使用社會新聞中被捕的照片,一方面講了這一人群在物質極端匱乏下荒唐的生活,另一方面更講明了他們被大眾誤解的程度,正如同肚財被按在地上掙扎的表情作為遺像的反差。到最後這個人的消失不會引起任何的波瀾,大眾記憶中的他只是一個被警察逮捕時反抗的拾荒者,連密友菜埔也是在肚財死後看到他抓的娃娃和居住的太空艙才更了解他,人與人隔膜至此。
宗教崇拜或偶像崇拜這個事情,是繞不開的,剛剛和臺北的朋友明鏡通話,她還沒看過這部電影,她說在臺灣各種新興宗教規模發展壯大之勢正盛,甚至大學校園出現各種宗教成立的社團,進行布道宣講。在社會宗教氛圍漸濃的情況下,導演在影片中也試圖分析和解構精神信仰和功利主義下的盲目崇拜。信徒和師傅們見佛像參拜,卻不知佛像肚內藏的是葉女士的屍體,肚財和菜埔發現兇殺案後惶然失措(又一諷刺,因發現真相而驚慌)去中正廟尋找解脫(十分功利主義的方法),在緊急時尋找最具象化的實物企圖用最簡單的辦法暫離苦難,可這並不是真正自我解脫的方式。導演在影片中也多諷刺,比如老闆黃啟文格調不高(葛洛伯之譯名便可見一斑) 和權貴政客勾連,玩弄女人甚至動念殺人,但是卻包裝以「文創藝術」還給護國法會製作大佛塑像。還有和黃啟文車震的混血美女Gucci讓黃叫她Puta,導演講這詞在西語裡和Bitch同義,但是發音和Buddha易混,一個佛陀,一個蕩女,還真是諷刺。另一處在師姐和大師傅來檢查佛像建造進度時,大家口中呼號「阿彌陀佛」但是從議員到葛洛伯(Globe音譯)老闆都隱藏著自己的心機,就連看起來正直的師姐也是迷於大佛的肉身法相,倒也不賴她給黃啟文留了著相的破綻。
不過導演也不是只有打破沒有構建,在片裡有兩個角色值得注意,一個是沒有名字沒有臺詞的男人,他極其突兀地出現在了肚財拾廢品的海邊破房子裡,不論肚財怎麼搭話想要幫助他,他始終一言不發,需要注意的是在這裡配樂《有無》的主旋律開始響起,在這部配樂比較克制的影片中明顯的旋律出現,再配上這樣一個神秘的人物,恐怕不只是為了體現肚財「助人為樂」的好品德,我認為更有宗教性的隱喻在這裡,其實還讓我想到「少年派」裏海難之後天光大亮顯「神跡」的片段。而且這個角色的外形也和佛陀有些相像不是嗎?
最後要說到結尾了,結尾精彩呀,先是一段交叉蒙太奇交代大佛運往法會會場和肚財送葬之路,此處衝突和諷刺都出現了,通向死亡的肚財到了彼岸,而通向眾生的大佛傳出異響。這響聲到底是葉女士的迴光返照,還是也如坦途積水,海邊羅漢這樣的魔幻一筆,導演沒有給出明確解釋,這也是結尾的妙處。在我看來,彼時大佛已修造完畢,內部應當是密閉窒息的空間,從完工到運往會場時間也不會短,葉女士如果真的被封於佛肚生還希望微乎其微。何況導演鏡頭裡也沒有交代黃啟文到底有沒有把葉女士投身佛陀身內,這事只有活著的菜埔知道了。
那麼最後的敲擊聲該怎樣解讀呢,如若不是葉女士復生,那麼這讓誦經聲都停止的敲擊聲必是有所意指,這聲音來自佛肚內部,或為眾人頓悟之聲,或為眾人迷惑之聲,亦或為另一隱喻,即鏡中眾生皆困在一處,不論貧富貴賤,皆解脫不得,就算四處奔突,也不過撞的是響聲大作,最終若不看破還是困於佛肚不得脫身。結尾字幕起後在廢墟中撿色情雜誌看(生活如舊)的菜埔如此,投屍葉女士的黃啟文如此,畫像被鋪上房頂遮雨的議員如此,騎著粉色電驢的土豆也如此。眾生糾纏,困於佛肚,解脫與否和社會規則(「三分靠作弊;七分靠後壁」)、身家佛派地位也全無關係,就看你活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