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在浙江以美食著稱,而在衢州美食的江湖中,辣椒有著無可替代的統治地位,離開了辣,就不像衢州菜,辣,讓衢州菜在以清爽鮮淡為特點的浙江菜系中獨樹一幟,也使衢州餐館在杭州、寧波等地都能佔據重要的位置。
在大部分地區,辣椒是作為一種調味料存在的,是食材中的配角,哪怕是紅彤彤的重慶和四川,很多時候,紅湯上滿滿的一層幹紅辣椒,也只能在火鍋中虛張聲勢,少有人會直接夾了入口,吃剩下的火鍋仍然滿滿一層辣椒。而衢州辣,以鮮辣為特點,經常將新鮮辣椒當成主食材,是菜盤子裡當仁不讓的主角。最典型的是衢州菜中的保留節目「煎番椒」,青色的辣椒油煎到醬青虎皮色,皮破籽出,就是一盤最「殺飯」的衢州菜,吃到你「絲哈絲哈」滿地找水,那才是過癮之極。
衢州人「暴力」吃辣的方式遠不止於此。90年代初,我在寧波讀大學,彼時不僅學校食堂的菜終年不見辣味,就算菜市場裡,除了幾無辣味的青椒,也難覓「真辣」。所以每次開學都會帶上一罐子通紅的幹辣椒末-帶籽的那種,往食堂打來的菜裡,狠命就是一瓢,再不對味的菜也成了美味佳餚,聚餐時不便往公菜中拌,那就勺了一口菜後,直接抓一小囁辣椒末在調羹中送入口中。多年以後,此情此景仍會在同學會上被大家從記憶裡翻出來唏噓感嘆一番:衢州人實在是能吃辣!
在衢州,炒青菜標配是要加辣椒的,蛋湯裡會浮著辣椒末,衢州最經典的粽子就是辣醃菜粽與辣芋頭粽,就連包子的開口上紅紅的幾片也在提醒你「我是一隻辣包子!」。大清早起來衢州人就開始一天吃辣的歷程,在衢州開早餐店小吃店,要是沒有像樣的辣椒醬可蘸,那這家店的包子、煎餃什麼的也就失去了靈魂,所以但凡是衢城知名的早餐和小吃店,必定有他們對辣椒的獨特理解和醃製辣椒醬的鎮店秘技。
論吃辣一般首推湖南、江西、貴州、四川、重慶,浙江人不好吃辣。但一說哪裡人能吃辣,衢州人聽見了就是不服,一心想代表包郵區出戰。早年我與全省各地代表去重慶公幹,幾天下來,吃到寧波、台州人罵娘,連「清炒青菜」都放辣?什麼鬼呀,把廚師叫來,廚師一臉地蒙,都按照你們說的,一點沒放呀,哦,興許是勺子上之前粘的,席間只有衢州人笑著爽歪歪。
吃辣,似乎已經成了衢州人的標識,深入基因,小時候,小朋友們都會被家長誘導吃辣:「你試下,衢州人都要吃點辣的,不然大起來你吃啥裡」,接著就是鼻涕眼淚、大口喘著氣到處找水,假以時日,終於練成吃辣絕技,直至自信到可以橫行雲貴川、湘鄂贛。
都說貴州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那你覺得衢州人呢?
許多時候,衢州辣並不是一味簡單暴力地辣,更是一門藝術。辣椒在成就饕餮盛宴的過程中很少孤軍奮戰,像桔皮、紫蘇、大蒜、黃豆醬都是辣椒最堅定的盟友,是它們共同撐起了衢州美食的江湖地位。
「衢州槓醬」便是辣椒和它的「盟友們」協同合作的典範,據說這是最「殺飯」的衢州菜。當橘子紅了,通紅的小紅衢橘皮、本地青辣椒都碎剁成末,豆腐乾變身小方丁,在經年「醬黃」成就的黃豆醬的勾連下,熱油大火旺炒快煮,曬上蔥白,翻鍋入盤,青紅黃褐白五色眩目,看看就能讓你的舌根後端生出貪婪的酸液來。送入口中,桔皮的清香、本地青椒的辣、鮮香的豆醬,熱辣辣地直入味蕾,又行雲流水般在唇齒間每個角落流淌,這是種難忘的體驗。標準的吃法是用調羹舀幾瓢拌到飯裡,這時你才能真正地體會「殺飯」這個詞的準確含義,這也是測試你到底能吃多少碗米飯的時候。
十多年前,一次中餐,與朋友點了「衢州槓醬」和一碗湯,飯店提供的小飯碗頓時不夠承載被激發起來的巨大食慾,機械的服務員不停來回跑動為我們盛飯,在默認飯不另計費的情況下,最終加收了十元,面對疑問,憋屈已久的服務員終於開腔:你們倆人吃了多少碗飯呀!
在衢州,辣椒是美食魔術師,管它樹上的枹殼、地上跳的癩蛤蟆、水裡遊的雜魚,甚至吃剩的西瓜皮、熬剩的油渣,在各式各樣辣椒的調教下,都能華麗變身為飽含衢州風味的鮮香美食。在寧、臺、溫為確保原味,不捨得放一點調料的海鮮,到了衢州一些小飯店裡,不管蝦蟹殼甲、墨魚豆腐魚,那也是一古腦兒煮在鍋裡,撒上一大把的辣椒,這種不按套路的出牌,想必有些人一定不服氣,不過服不服沒關係,先把你辣服再講。
真覺得辣也莫慌,十步之內必有解藥,衝鋒陷陣的辣椒後面,殿後的正是衢州經典美食」水晶糕「,」來來來,隔壁的老闆送碗水晶糕,加點薄荷「,涼涼糯糯的,正好修復你快麻木的味蕾,很快你又可以在辣的江湖裡重啟戰力。
辣椒,也塑造了衢州人獨特的性格,它讓衢州男人多了一份豪邁和陽剛,吃辣的衢州人佔旭剛「橫下一條心」死扛世界大力士,應當離不開吃辣帶來的豪壯;衢州娜妮也因吃辣多了一絲乾脆與火爆,衢州妹子周迅能吃著「變態辣」的串串,拎起酒瓶就吹掉(衢州話稱「谷」掉),然後在飯桌上指著碗聲明「我的脾氣就像辣椒一樣」,就差來上句「要不你想哈冷來」,愛恨分明,笑傲江湖,正是衢州辣孕育的本色精靈。是呀,衢州人都愛稱辣椒為「辣火」,有辣才會火,無辣怎麼火?到了過年,衢州人的餐桌上更少不了通紅的辣椒,吃得夠火辣,生活才能過得火辣。
那怕是一些斯文的外地人吃起辣來,也會將矜持放到一邊。一年夏天,省城來了幾位儒雅的客人,為盡地主之誼,晚上約了去街邊小攤吃夜宵,三頭一掌當仁不讓地端上來。內向的客人們起先吃得很斯文,用筷子小心地戳著碎紅椒點綴的兔頭,舉箸猶豫,氣氛沉悶,並聲明今晚不喝酒。及至幾隻兔頭鴨頭下肚,開始「絲哈絲哈」,正是那種「讓你鼻涕水都辣出來」的感覺,接著客人們開始脫去多餘的衣服、擦完汗,轉頭小聲問「有沒有冰啤酒」,於是乎「老闆,這邊背一箱啤酒來,再炒盤螺螄,放辣點」,啤酒是最好的「滅辣」工具,但一番「局局局」的吸食後,螺螄湯汁又將剛消退的辣勁升華到新的高度,又以酒消辣,如此反覆,最終兄弟好、賓主歡,瓶翻箱空,相扶而歸。在衢州的夜宵攤上,辣椒與酒精可以褪去一切面具和藻飾。
其實衢州人吃辣的歷史並不長。辣椒原產於美洲,明代才通過海上貿易流入中國,直到明清,衢州的地方志中還難覓辣椒的身影,之前歷史上中國人的辣味更多來自姜、蒜、芥、花椒和更早西域傳入的胡椒。海上貿易後,辣椒首先以觀賞植物的身份從浙江等地流入,民國《衢縣誌》中有了「番椒」的記載,與番薯、番茄一樣,頂了個洋前綴,表明是外來的物種:「味辛辣、至老色紅如火,鄉人謂辣火,亦有扣子椒、佛手椒、朝天椒、燈籠椒,紅黃兩色」,可見民國時候的衢州已有較為豐富的辣椒品種供食用。
早時衢城那些知名的菜館子,不管是聚豐園還是衢州酒家,主流仍是江浙風味的杭幫菜,「翡翠魚球」、「香蕉魚卷」、「蘋果雞脯」,聽名字就知道和辣椒扯不上。衢州人的吃辣或許與氣候、地理位置有關:隔壁的江西人在全國是低調的辣王,風格也是直籠統的辣,加之冬天溼冷,而辣椒正是去溼禦寒的寶貝。
衢州各區縣,辣的套路也不盡相同,開化辣得低調,辣得豐儉由人,所以清水魚、氣糕走得遠,但留給自己私享的「三層樓」等菜卻辣得毫不含糊;龍遊人的白辣火是兇巴巴的辣,你試試,保管你舌頭打卷,和豆醬一起醃製味道那是相當地贊,有名的龍遊醃小辣椒因採摘早並不辣,主要供外銷;常山人的辣像他們的性格一樣毫不掩飾地強橫直白,上碗芳村狗肉,你可以感受下辣得直來直去的滋味。衢州城裡的飯店師傅已經習慣了外地客人對辣椒的唏噓和控訴,會慢吞吞地來上一句「到城裡,總要吃點辣的」。
辣椒在衢州不僅僅是大快朵頤的催化劑。艱苦年月,辣椒可以當鹽、可以省菜。感冒風寒,辣椒可以驅風除溼,著涼了不是?快來一碗浮滿紅辣椒末的熱餛飩,再蒙頭睡一覺,發發汗,病懨懨的人又開始」飛龍活跳「了。
去杭嘉湖或上海出個差,亦或遠渡重洋、異國他鄉,離開家鄉的衢州遊子,一定會懷念往菜裡「惡脖」(狠命)放辣椒的日子,同行的衢州人一起瓜分著背包裡有限的辣醬:「我辣城裡人就歡喜吃點辣」。
是呀,不管走得多遠,衢州人都無法離開和忘卻故鄉的辣味,帶上一瓶媽媽親手醃製的辣椒醬,捎上一袋幹辣椒,哪怕再難下咽的飯菜也是熟悉的滋味,路再遠,故鄉都在身邊。 (完)
(本文配圖均來自相關公眾號和網絡,這些美圖將衢州的辣和美食詮釋得恰到好處,無可替代,在此風箏特別感謝相關公眾號和拍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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