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江南,人們腦中常會被「杏花春雨」「小橋流水」「煙雨濛濛」等泛濫的柔性修辭充斥,而在詩人、散文作家黑陶看來,「脂粉蘇杭」其實是一種對江南以偏概全式的、粗暴的文化遮蔽。
作為一名在場者和見證者,黑陶憑藉其親歷體驗,從時間、空間和人三個維度勾畫出他眼中那個激烈、靈異,又質樸、深情的異美江南。
他的作品《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泥與焰:南方筆記》與《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並稱「江南三書」。今年3月,其散文集《泥與焰:南方筆記》斬獲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大獎,一同獲獎的還有賈平凹、傅菲、鍾文音等作家。
7月27日,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何言宏、《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黃德海、散文作家趙荔紅和黑陶一起做客五峰書院,暢談「江南三書」中獨特的江南意象與文字魅力。
三本寫江南的書,寫了近20年
黑陶生於陶都宜興,是中國新散文運動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江南三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和《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分別從時間、空間和人物三個不同維度,構築了江南獨特的輪廓魅力,令讀者看到了一個深廣、激烈、厚重的江南。
《泥與焰:南方筆記》是由99篇文章構成的一部關於故鄉江南的散文集。黑陶詩意地記敘了1980年代以來江南發生的劇烈變遷,是對江南時間維度的書寫。而在《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中,他憑藉歷時數年、行程數千裡在江南大地的行走經歷,書寫了大約50座江南鄉鎮,包括石門灣、千島湖鎮、靈溪、梅山、天堂寨鎮、浙源、屺亭、淹城等,範圍涉及江蘇、浙江、安徽、湖北、江西五省。
在寫作對象的選擇上,他自覺避開了那些為世人熟知、已然喪失內裡的江南旅遊熱點地,而將目光投向廣大的「被遮蔽的江南」。他的江南與其說是用筆墨書寫的,還不如說是用雙腳丈量出的,這是他對江南空間維度的書寫。
《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則是一本試圖反映江南民間音樂家阿炳真實面貌的「口述歷史」作品。作品以一種近乎「文化搶救」的方式,與16位親眼見證過阿炳生活的知情者、平均年齡高達80餘歲的老人進行對話。
受訪者中,有阿炳撫養過的非嫡親孫女鍾球娣,有阿炳的鄰居許憶和,有當年洞虛宮內常替阿炳買酒讀報的道士華寅生,有與阿炳有著深厚交情的錫劇前輩藝人鄒鵬……通過受訪者們血肉豐滿的感性回憶,摹繪出一幅逼近於真實的、在社會和人世的黑暗低處長久掙扎的盲人音樂家肖像。
「這三本寫江南的書,我寫了近20年。」黑陶說,「一個人一生要書寫的書籍可能早就藏在那裡,等待著你,看你有多大能量去挖掘出來,這是我最深切的感受。」
火焰和海洋是他的江南元素
在黃德海看來,黑陶筆下的江南不像以往文學中的「江南」。江南常給人的印象是悠閒從容的,而黑陶的江南卻顯示出某種激烈的緊張感。
「我覺得這是由他的散文語言決定的。第一,他注意『煉』字,因此字跟字之間、句子跟句子之間跨度非常大,形成了語言的緊湊性。第二,黑陶沒有藉助城市和鄉村之間的江南小鎮的悠閒狀態,而是有時寫土地、鄉村,有時也寫城市,這兩端都不太像我們想像中小鎮的江南。」
黃德海說:「因此,這裡的江南是漢語言文化的江南,不是柔弱的文人式江南,是行走的江南,沾有血氣的江南。黑陶的文字豐富了我們對江南的想像。」
黑陶認為,對寫作者來說至關重要的一點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內心去發現個體的獨特感受。「之前一講到江南,肯定就是杏花春雨、小橋流水,是中國人的集體鄉愁,而我感受到的,並不是這樣。」
黑陶的老家在江蘇宜興丁蜀鎮,父親是一名燒陶工人,母親是農民,出生的地方與燒制陶器的窯廠直線距離不超過100米,因此,當黑陶從母親腹中呱呱墜地時,感受到第一個強烈的江南元素就是火焰。
「對於任何一個寫作者來說,他的童年、故鄉都是永遠不竭的能量提供場。」黑陶說,「我生活的南方小鎮,充滿了火焰,充滿了陶器閃爍的光亮,在兒時的我看來,那是一個少年的南方鄉土迷宮,在這個迷宮當中,我獲得了某種宿命的成長。」
「第二個江南元素也是我們長期以來忽略的,就是大海的元素。」長大之後黑陶繼續向南行走,逐漸勾勒出個人心目中的江南版圖。北以長江為界,南到江西和廣東交界的大庾嶺,西到江漢上遊,東部面向茫茫的太平洋。
東部這片巨大的水域在人們慣常的江南印象中是缺失的,但對黑陶來說不是。「因為我小時候在老家,一到夏天台風就吹過來,能非常直接地感受到海風中攜帶的水汽。所以,火焰和海洋是我個人感受的江南元素,也許這個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整個文字。」
在黑陶看來,江南文化的特點也可以代表中國文化的某些核心特徵。火焰和海洋,分別代表了火和水兩種元素,從局部上來講是柔弱且微不足道的,但當它們聚合成一個大的集體時,就能產生某種摧毀性的洪荒蠻力。中國文化也是這樣,它寬容示柔,但其實質,卻深具消化、改造一切的力量。
黃德海認為,一個帶有海洋元素的江南其實已經是一個新的江南概念。古時由於多雨、河網地帶等自然條件,騎兵作戰為難,這種具有保護性的地域特徵造就了江南文化的相對穩定。而隨著交通、通訊等信息交流擴大化,必然導致人們對地域的認識發生變化。
「談到海洋的時候,已經是我們時代的江南,而不是古老的江南、士大夫的江南,這裡面必然存在一些非常尖銳的現實因素,讓人們重新去尋覓文化的根源。」
他的江南更多呈現生命的父性
「一般的江南是母性的,但在我這裡,江南呈現的更多是一種生命的父性。」黑陶說,「就我而言,江南是一個巨大、溫暖的父性容器,它寬容地沉默著,讓我任性地在其中行走和書寫。」
何言宏認為,黑陶對江南的書寫像是一個赤子對父親的表達。「當他在表達父親的時候,主體是內斂的、沉靜的,像是黑暗中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著一點點細節,以及廣大的田野。」
黃德海認為,父性江南的概念很值得揣摩和品位,它不是單純的雄性或陽性,而是一種更包容的父性。
他說:「江南的火焰不是摧毀性的,它是為了燒陶,這就把摧毀的力量變成了生產的力量,等於是散發著荷爾蒙的青春期的雄性變成了父性。因此,火變成了人類手掌心裡的火焰,而不是四處蔓延的火焰。」
趙荔紅對於「父性江南」這個定位也深以為然:「水與火都是生長性的。水是包容性的,也有堅韌的東西。火能夠摧毀,也能夠鍛造,這些都體現了父性江南的特徵。江南其實具有很強的堅韌性。」
「比如我們知道的蘇州,最有力量的反而是很柔弱的文化。它看上去很柔弱,但是它呈現出精神的力量。對文化的守護,對傳統的愛護,這方面很多江南人都做得特別好。」
他筆下散文的疆域接近於無限
趙荔紅談到自己第一次閱讀散文集《泥與焰:南方筆記》時,只有驚豔兩個字能準確形容自己的感受,這種驚豔不僅體現在寫作手法的多樣性,還有詩人散文家對虛構性的獨到把握、文學語言的特殊性等諸多層面。
在黑陶的理解中,散文包含著除韻文之外的一切漢語文章,因此,散文的疆域接近於無限。在《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這本書中,他大量使用了傳奇、新聞、詩的斷片、公共語言抄錄、書信、故事、日記、訪談、科學筆記、蒙太奇、年譜等手法。
「為什麼每一篇我都儘量用不同的寫法?」黑陶說,「如果50篇寫50個鄉鎮都是用相同的手法寫,未必太單調了。」
黑陶曾經寫過江浙皖交界處的一個鄉鎮,「這個鎮在過去一度是很繁華的,現在已經非常破敗。我在那個鄉鎮亂走,發現在它的街頭公共空間,有很多文字說明,有的是鎮團委的年度工作重點,有的是房產拍賣公告,有的是苗木供應表,有的是小店裡面各種酒的價格,有的是茶館轉讓信息,有的是遷墳通告等等。我覺得寫這個鎮,不用自己主觀寫一個字,當你把這些公共語言集合在一起的時候,那個鄉鎮的某種本質面貌,也就得到了傳達。」
趙荔紅認為黑陶一直在嘗試構建一種異於常人的表達,他對漢語充滿了宗教般的敬惜。在黑陶看來,語言有兩種,一種是公共性的,一種是個人性的,公共性的語言可以從日常的文件、通知或新聞中得到,但它沒有個性,看不到語言背後的寫作者,而「在文學創造中,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語言的個人性」。
黃德海指出,散文語言的個性化和散文對語言的吸收問題,不僅是一個當代問題,在文學中發生過很多次的爭論,比如傳統語言、禪宗語言能不能進入文章,俗語、方言、外來語能不能進入文章。語言的純潔性與包容性看起來矛盾,其實內核是一致的,對於創作者來說,如何把這些語言融入,形成個人性,就是一個人語言所能達到的程度。
至於散文的虛構性,黃德海認為,任何用語言寫出來的東西都屬於虛構,凡是被思考的東西都是虛構,即是散文,核心點還是「無中生有」的。
「好的散文是無中生有的,一個好的小說,一首好詩也是無中生有的,最有意義的就是無中生有的這部分。」黃德海說,「也就是這個意義上,文字才有了一點點跟不朽競爭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