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姥爺家和姥爺的家中間隔一道矮牆,他的北屋歸了公當做倉庫,衝門是個花生囤,裡面的花生種是東隊社員明年的希望。花生囤下頭被老鼠咬出了窟窿,花生離離拉拉撒了出來,這裡是老鼠們的天堂,也是我們的提貨站。
我們悄悄翻過矮牆,溜到二姥爺的北屋門前。一般只要我們不出聲即使二老爺在家也不會看見我們,二姥娘是個善良的人,對我們很友好。我們趴在地上瞄準老鼠咬的窟窿,用根秫秸一頭窩個圈從門縫伸進去往外掏花生。等我們裝滿荷包起身要離開時,長生舅已擋在面前,我們只好交上「落地稅」走人。
長生舅就是能引喜二姥爺的那個「例外」。
他是二姥爺的兒子,二姥娘生了許多閨女,最後生了這個兒子,喚名「長生」。二姥爺看見誰的孩子都有氣,唯獨看見長生喜的了不地。長生舅比我大,跟我們不是一路。有時也來找我玩,卻心不在焉,盯著姥娘掛在梁頭的籃子轉。那裡放著姥娘給我做的「好好」,嚇得姥娘不敢離屋。後來我用偷出的一荷包炸麵糊換了長生舅一把洋火槍。他玩的東西永遠比我們的先進一代。
長生舅領著我在他屋裡東拐西拐,鑽過一個黑洞眼前豁然開朗,我的面前出現一個大灣,灣裡荷葉茂盛荷花盛開。原來已經到了房屋的後面。姥爺他們許多家的房子一個挨一個緊靠著,我從來沒有轉到後面去過。只見長生舅小心翼翼的拽一根線,猛然從灣裡拖上一條大魚來,其實他早已下了鉤在裡面。我後來也叫姥爺買了摔鉤卻什麼也沒釣到,不過沒關係我很快就對這個失去了興趣,因為有了更好玩兒的,村裡出了一個很大很大的事——支書他爹死了。很多人都去看,連外村的也來了不少,我們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什麼也看不見。雨罐姨發現了我背起我來看。雨罐姨是長生舅的四姐對我老好,我不知怎的卻大哭起來,原來是看到支書摔老盆子我也要摔。這東西由長子摔,無子女誰摔誰就是繼承人。
姥娘說:「上你奶奶家摔去。」
姥爺出喪時盆子是長生舅摔的,他卻沒能受到家產,便與我家斷了道。母親權衡利弊變了卦,姥爺的幾間破屋幾棵棗樹歸了公,姥娘去了鄉裡的敬老院。
有一年春節後我去看望姑姥娘,與長生舅相遇。長生舅背已駝,高高的個子一下矮了下來,狀態比年齡蒼老許多。他常年在工地上幹活,掙點錢全替兒子還了房貸。我給他倒酒,他自顧自地喝很少夾菜。
姑姥娘信耶穌,在裡屋做完禱告出來說長生啊不是我說你,你得去看你大娘,你要是不去就也別上我這裡來了,你怪你大娘把那幾間房子歸了公,可不歸公她就進不了敬老院,你覺得不好看,可再靠你管你的負擔就更重了,你也別瞎聽人說房子裡有什麼銀元鐵元,為了撈你爺爺咱家可是傾家蕩產,地主只是個臭名罷了……
長生舅只悶頭喝酒。
長生舅始終也沒有去看望姥娘。
姑姥娘的兒子與長生舅重名是公務員內退在家,一個月退休金六七千,成天做保健保養。長生舅搞不明白同樣是人,同樣幹了一輩子,差距就這麼大呢?
長生舅與二哪搞在了一塊,成了酒友。一盤花生米幾杯白酒下肚就開始嗎起了娘:「農民就不是人,就是不拿農民當人……」嚇的二姥娘直說:「閉嘴吧,快閉嘴吧。」
母親說太姥爺喜歡字畫書籍,從來不允許別人碰,打他罵他遊行批鬥都能忍受,唯獨動他的書籍字畫就是要了他的命。那麼多的書畫被付之一炬,太姥爺一輩子治病救人積德行善一口氣沒上來就死了。
母親痛恨那些人,那些人又怎麼樣了呢?那些人是誰呢?……我們就是那些人。母親後來講著講著就沒了感情,像是在講一個應該發生的故事。
西頭太姥娘已過百歲。母親說仍耳不聾眼不花,就是糊塗了,吃完飯就到村中央的大道上罵人。罵某某某xxx你這些窮鬼分了我的房子分了我的地你也沒富了還是窮鬼……人家都已死多少年了。
我的大舅沒媳婦,二舅找了個外地的。村幹部對大舅說再讓你奶奶亂罵街停了你們的低保。
大舅說「隨便,指你那點熊錢早餓死了。」
二舅害怕,卻也攔不住太姥娘。就真停了。太姥娘走了半天路來到鄉政府大罵大鬧:你們這些王八蛋…………你們這些窮鬼分了我家的房子……
鄉裡的人有權不敢使有火沒處發,拿起電話對村幹部劈頭蓋臉臭罵一頓。村幹部帶上二舅火速開車趕來把太姥娘拉回村,二舅把太姥娘關在屋裡任其折騰,到時送飯送水。
後來太姥娘糊塗的更厲害,不吃不喝就死了,享年103歲。
太姥娘有三個兒子,都死在了她頭裡。大姨說那時候聽說共產黨要來了,對地主要斬草除根,她的兩個叔叔揣著幾張大餅當夜跑到了濟南府。在濟南弟兄走散,一個落在了浙江舟山,另一個則跑到了臺灣。太姥爺上吊而死。
那年弟兄兩個回家探母,鄉政府領導設宴招待。一個鄉幹部說二位趙先生啊,你們算是咱鄉裡走出去的最知名的人物了,希望二位老先生不忘家鄉父老為家鄉投資引商,我代表家鄉人民代表政府給予最熱烈的歡迎,最優惠的政策,最快捷的服務,政府各部門全力配合。大家熱烈鼓掌。兩個姥爺說行行行是是是,也就沒了下文。其實兩個姥爺在當地混的也是一般,有個小生意即使拓展也到不了這個窮山僻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