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三周 第四天
瓜地馬拉 阿斯圖裡亞斯 《總統先生》
墨西哥和瓜地馬拉現存的本土文化對克裡奧爾作家(creole writers,他們是歐洲後裔)的文學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今天就以瓜地馬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劇作家和外交官米格爾·安格爾·阿斯圖裡亞斯(Miguel ngel Asturias)為例,看他如何將瑪雅文化與巴黎融匯貫通。阿斯圖裡亞斯1899年出生於瓜地馬拉城,小時候他的瓜地馬拉保姆就給他講了不少本土神話和傳說,讓他對本土文化極為著迷。念高中時,他完成了一篇故事的初稿,這故事就是後來他那部成名作《總統先生》(El Seor Presidente)的藍本。阿斯圖裡亞斯的父親是位法官,他宣判了一項裁決,得罪了當時的總統——獨裁者曼努埃爾·埃斯特拉達·卡布雷拉(Manuel Estrada Cabrera),還因此失去了工作。而卡布雷拉則成了阿斯圖裡亞斯小說中偏執、獨裁的「總統」的原型。
阿斯圖裡亞斯參加了1920年的那場反對埃斯特拉達·卡布雷拉的起義,並與人聯手創立了一個進步政黨。1923年他獲得法學學位,他的畢業論文探討了印度的各種問題,也獲了獎。畢業後,阿斯圖裡亞斯前往歐洲深造。在巴黎,他對傳統瑪雅文化和當代政治的雙重興趣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在索邦大學學習民族志,導師就是對瑪雅宗教文化頗有研究的喬治·雷諾德(Georges Reynaud),同時他又與安德烈·布列東(André Breton)及其超現實主義圈子的不少人成為朋友。他開始翻譯瑪雅文明的聖書《波波爾·烏》,這項工作延續了他的一生。在翻譯過程中,他創作了一系列關於瑪雅人生活的故事,1930年結集出版處女作《瓜地馬拉傳說》(Leyendas de Guarama)。阿斯圖裡亞斯通常被視為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驅,這些故事也反映了他在巴黎蒙帕納斯的波西米亞生活——他把蒙帕納斯稱為巴黎市區裡的「神奇合眾國」。埃斯特拉達·卡布雷拉於1920年被迫下臺,他的繼任者都是他的共事者,也都是和他一樣的獨裁者,阿斯圖裡亞斯的海外求學生涯無異於流放,而且流放的期限一直在延長。1933年他已完成了《總統先生》的創作,但1931年掌權的瓜地馬拉總統豪爾赫·烏維科(Jorge Ubico)認為這部小說會對其執政產生負面影響,因此頒布法令禁止該書出版。1946年,瓜地馬拉的第一位民選總統阿雷瓦洛(Juan José Areválo)上臺,《總統先生》才得以出版。三年後,阿斯圖裡亞斯出版了另一部重要著作《玉米人》(Hombres de Maiz),其書名讓人想起了《波波爾·烏》造人的最後方式。這部小說最新版的封面生動地圖說了小說的主題:瓜地馬拉土著農民深受壓迫。
《玉米人》的封面《總統先生》主要描寫生活在城裡的克裡奧爾人,較少寫到鄉村的瑪雅土著。儘管如此,阿斯圖裡亞斯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在鐵掌、鐵蹄或不具名的獨裁總統治下的瓜地馬拉人民的生活,本土色彩與傳統的影子依然隨處可見。在小說的開場,一群無家可歸的乞丐正前往市區大教堂,教堂的門廊就是他們晚上的棲身之所。「除了貧窮,他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他們聚集在我們的主(上帝)的門廊裡,睡在一起」——西班牙原文是「el Portal del Seor」,即「上帝的門廊」,這讓人聯想到像神一樣高高在上卻又是惡魔般的「總統先生」(西班牙文是Seor Presidente),極具嘲諷意味。在我們閱讀到這些文句前,我們先聽到的是一陣令人不安的大教堂的鐘聲,它召喚人們進行晚間祈禱,讓人想起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塞壬的歌聲》一章音樂性的開場白,那開場白也是阿斯圖裡亞斯極為欣賞的:發光吧,魯茲貝爾,發出你頑石的光芒!敦促人們做晚禱的鐘聲不停地敲著,猶如喃喃的祈禱聲在耳際迴蕩。在這白天和黑夜交替,陰暗與光明更迭的時刻,這聲音聽起來使人更加崩潰、壓抑。發光吧,魯茲貝尓,在腐朽的基礎上,發出你頑石的光芒,發光,發光,發出火光……火光,發光……發光,火光……
(這一段中譯出自黃志良、劉靜言譯文,原註:弗蘭西斯·派特裡奇(Frances Partridge) 把這段翻譯為 「砰,開花,明礬明亮,明礬石的明光……!」)
乞丐群裡有一個叫蚊子的無腿盲人、「一個被稱為鰥夫的低賤黑白混血兒」,還有一位綽號為「佩勒」(Pelele,派特裡奇將它譯為「笨蛋」或「小丑」)的「白痴」。一位上校路過,他以言語侮辱「佩勒」死去的母親,以此取樂,乞丐一怒之下殺了上校,然後逃匿。這一時衝動造成的暴力引發了系列悲劇,總統和他狡猾的追隨者意識到可以利用這次謀殺展開政治迫害,智取並摧毀他們的對手。他們馬上開始努力「圈定」對手中,是誰謀殺了上校。
阿斯圖裡亞斯的反英雄——米格爾·卡拉·德·安赫爾(Miguel Cara de ngel,也稱「天使的面孔」)是著名律師,也是總統顧問,在尋找罪犯的過程中逐漸陷入圈套。「美麗,卻也像撒旦般邪惡」, 安赫爾的臉在小說裡是一個負面形象,阿斯圖裡亞斯故意讓安赫爾捲入政治爭鬥,讓他自以為既可過上舒適生活,還能糾正總統的某些嚴重過激的行為。安赫爾被安排去密告一位退休將軍,說總統已決定逮捕他。沒想到安赫爾對將軍的女兒卡米拉(Camila)心生情愫;總統給了安赫爾和卡米拉祝福,他們結婚了,卡米拉不久就懷孕了。不過,到那時,總統已被說服,安赫爾與這位退休將軍有勾結,後者已設法出逃海外,並打算入侵瓜地馬拉。
阿斯圖裡亞斯講故事的方式由喬伊斯式的敘事變得越來越卡夫卡了。正如總統的一個追隨者,也是軍法官,對一位善意的助手說:「什麼時候你才會明白你根本不可以鼓勵人們有夢想?!在我的房子裡,每個人,甚至包括貓,首先必須清楚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存有任何形式的希望。」
安赫爾的處境變得越來越糟糕,這時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在暴風雨中出席卡米拉的葬禮,夢裡有很多可能在薩爾瓦多·達利的畫作中才有的超現實主義圖像:
馬的肋骨是狂野颶風的小提琴。他看著卡米拉的葬禮隊伍從身邊經過。在漂滿黑色馬車的河流的韁繩攪起的泡沫中,她的眼睛在遊動。死海肯定有眼睛!她的綠眼睛!送葬隊伍後端,一個裝滿了孩子們的股骨的骨灰罐在唱:「月亮,月亮,拿走你的梅子幹,把石頭扔進礁湖!」髖骨上有扣眼似的眼睛……為什麼日常生活要繼續?為何有軌電車得運行?人,又為何不去死光光?」
夢境的高潮,完全變成了現代版的《波波爾·烏》:雙生子英雄烏納普(Hunahpu)和斯巴蘭克(Xbalanque)在冥界玩耍他們的頭顱,他們的才智甚至戰勝了瑪雅神話裡非常厲害的「一死」(One Death)和「七死」(Seven Death):「總統快到了……一個鍍金的人……穿紅褲子的男人在用他們的頭顱玩遊戲。穿紅褲子的人摘下他們的頭,拋入空中,之後他們的頭從空中墜下,他們卻沒能接住。他們頭蓋骨在兩排站立的人前摔碎了,這些人的手被反綁在身後,他們一動也不動。『總算醒過來了』,安赫爾想:『多可怕的噩夢啊!謝天謝地,它們不是真的。』」
然而,他錯了!婚後安赫爾和卡米拉有一小段時間去了鄉下,他們的確有過短暫而詩意的田園生活。他和她一起在小溪裡洗澡,「卡米拉穿著薄薄的罩衫,他能感覺到卡米拉的胴體,就像人們隔著嫩葉就能感受到絲滑、溫潤的玉米粒一樣」。很快,他們回了首都,總統似乎把安赫爾視為心腹。總統說,他需要安赫爾出任瓜地馬拉駐華盛頓的大使,駁斥華盛頓詆毀瓜地馬拉政權的謊言。由於害怕被陷害,安赫爾試圖拒絕這份工作,但總統堅持派他前去。
安赫爾正要離開總統辦公室,突然「開始意識到冥界時鐘的轉動,顯示他一分一秒地逼近死期」。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沒有耳朵,面如乾果,舌頭在兩頰之間伸出來,額上有刺,肚臍附近纏著一根羊毛繩,上面掛著武士的頭顱和葫蘆葉」。這顯然是火神託希爾(Tohil),他在給人類發出了獻祭的命令。「經歷了這番莫名其妙的幻象,安赫爾和總統道別了。」下意識裡,他覺得自己命數已定,一切盡在總統的殘酷掌控之中。卡米拉則生了一個兒子,她給兒子取名為米格爾。「小米格爾在鄉下長大,是十足的鄉裡人。卡米拉之後也一直住在鄉下,再也沒有進城。」
阿斯圖裡亞斯的創作完美結合了歐洲超現實主義和南美洲的瑪雅神話,他的小說《總統先生》也因此具有難以言說的魅力,是拉丁美洲反獨裁類小說的第一部重要作品。1967年,阿斯圖裡亞斯因《玉米人》《總統先生》,以及描寫香蕉種植園主剝削印第安人的三部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一年,阿斯圖裡亞斯還是瓜地馬拉的駐法國大使。他人生的最後幾年在馬德裡度過,死後被安葬在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他的墳墓很靠近普魯斯特,離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的也不遠。墓碑上刻有一張臉,顯然是瑪雅浮雕的風格,而且看上去很像是他自己。
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裡的阿斯圖裡亞斯的墓碑
阿斯圖裡亞斯的頭像在文學創作之始,是阿斯圖裡亞斯將巴黎的超現實主義引入了瓜地馬拉文學;死後,也是他,把瓜地馬拉的傳統因子帶進了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