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在西方最負盛名的哲學經典之一《形上學》開篇就告訴我們: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便自然而然地想求知。因此在希臘哲人那裡,純真地追求知識與真理,並享受這種追求所帶來快樂真是無上的幸福。
這與我們印象中的哲學家好像不太相同。這幾百年來的人類歷史似乎在不斷告訴我們,改變這個世界的總是那些哲學家所寫出的著作。如果沒有笛卡爾的哲學,我們的科學技術不可能迅速尋找到堅實的理論基礎;如果沒有康德的政治哲學,今天也許還沒有聯合國;如果不是馬克思寫出那些激動人心的著作,20世紀恐怕不會有新中國成立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哲學家的力量說小也小,說大卻大得驚人。
兩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第一流的哲人都在重新探討西方哲學的何去何從。為什麼一個培養出康德、黑格爾以及歌德、貝多芬的偉大德國,竟然出現了納粹極權專制?為什麼納粹分子那麼深愛著自己祖國的哲學與文藝?在面對歷史與現實時,哲學到底還有什麼用?哲學究竟是在造福人類,還是在吞噬著人類的善良與希望?
不太誇張地說,20世紀的哲學不但出現了「語言學的轉向」,也即哲學家開始專注於研究語言問題,更出現了「倫理學的轉向」。這在二戰之後表現的極為明顯。幾乎所有的偉大哲學家都在重新探討作為西方世界的一分子,一個人究竟該作什麼樣的人,一個人究竟該過怎樣的生活。
作為一位法國人寫的哲學史,《20世紀的哲學與哲學家》極其敏感和準確地把握住了20世紀哲學發展的倫理學動向。從篇目安排(從羅森茨威格、本雅明再到列維納斯、保羅·利科)就可以看出作者的用意:這些哲人都對倫理問題有過深刻的反省與檢討。更為有趣的是,這本著作竟然完全沒有寫我們耳熟能詳的胡塞爾、海德格爾和福柯。雖然這些哲人完全可以與上述哲人相提並論,但在我看來,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哲人的思想並沒有實實在在地思考一個普通人的倫理問題和生活問題。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究竟什麼樣的生活是值得過的,在這些哲人的著作中卻都語焉不詳。
全書以羅森茨威格為開篇。他並不是中國讀者熟悉的哲學家,而且他在世時間並不算長,但他卻留下了一筆極其寶貴的精神財富。與同時代的猶太思想家柯亨等相比,羅森茨威格並沒有簡單地試圖將猶太思想與西方主流思想相結合,相反,卻極其尖銳地提出:猶太人問題永遠無法在西方正統的思想中得到解決。猶太人是一個特殊的民族,他們擁有堅定的民族信仰卻永遠也沒有祖國,並且因此一直處於被流放和屠殺的境地。與羅森茨威格不同,柯亨認為猶太人要想尋找到安全與實在,必須將自己古老的傳統思想融匯入西方正統思想才可以。然而羅森茨威格對這種做法給予了堅決的否定。他始終堅持認為,猶太人最終極的依靠與信仰始終必須來自於自己獨特的民族文化傳統。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作者會把本雅明放在全書的第二章。我們總認為本雅明是一位閒適而聰穎的文藝理論家,事實上本雅明與同時代的阿倫特、列奧·施特勞斯、肖勒姆等一系列西方頂尖思想一樣,其思考出發點均來自於猶太人的處境問題。也正是出於對傳統歷史這樣的關懷,本雅明才花費了畢生精力去研究所謂的「現代」究竟意味著什麼。這一點可清楚地見於本雅明與肖勒姆的通信中。晚年本雅明接近了毒品,並最終放縱了自己的生命,服用過量嗎啡而逝世,那是因為本雅明已經深深觸及了西方現代性深處令人心碎的絕望。
經過法蘭克福學派對西方現代文明廣泛而激烈的批判與抨擊之後,作者帶領我們走進列維納斯的世界。事實上選擇了列維納斯也就意味著同時拒絕了海德格爾。列維納斯早年是海德格爾的忠實信徒,但是海德格爾投身納粹陣營的舉動使他徹底陷入絕望,並促使他尋找抵抗海德格爾哲學的道路。作為猶太人,列維納斯的家人都死於納粹的屠殺下,他不可能像海德格爾那樣平靜地看待這場災難。正是從對海德格爾哲學的批判開始,列維納斯深刻地反思了納粹問題和猶太人問題。列維納斯的著作中,有一半是在研究猶太思想,而他的倫理學的核心思想也因此是「他者」這一概念。世界並不只屬於一個人,一個人並不能僅僅通過「向死而生」而選擇自己一生的命運。每個人都必須超越於自己的個人存在,而抵達他人,抵達他周圍、他之外的「他者」,並從他者出發,尋找自己生存的意義所在,也因此倫理學是列維納斯哲學最重要和最終極的部分。接下來的保羅·利科與德希達同樣以思考倫理學問題而著稱於世。他們在早年都曾寫過不同類型的哲學著作,但進入晚年之後,卻紛紛全身心投入了對法律、自由、幸福和希望的探討。
也許不太誇張地說,這本《20世紀的哲學與哲學家》並非簡單的思想史著作,而更多地表明了一種態度和責任,表明了作者對什麼是哲學的深刻反思。兩次大戰和猶太人問題一次再一次地告訴我們,在生活與思考的天平中,哲學家應該用自己的良心和勇氣選擇前者。
(芒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