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趙蘊嫻編輯 | 林子人1
「出名要趁早」,張愛玲已經被談論得太多了。如今,張愛玲幾乎承載了當代流行文化對民國的言情式想像:她是早熟的高門才女,年少成名,多才多藝,晚年寓居國外,在孤獨中終了此生。她的金句在網上的流行程度不亞於魯迅,甚至有人無中生有,鬧出許多笑話。但也有人認為,張愛玲之所以會被臆造附會,是因為她的作品充滿一種情情愛愛的「小資」情調,沒有「大格局」。
流行文化對張愛玲的想像距她本人到底有多遠?這種想像如何限制了大眾對其文學創作的理解?張愛玲筆下男男女女的愛恨對今天的讀者來說有什麼意義?9月30日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值此機會,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格非、書評人止庵、作家張悅然進行了一場對談。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們可以窺見生前作為作家的張愛玲與身後作為「網紅」的張愛玲有何不同。
活動現場 來源:新經典
文學天才不一定比普通人更聰明,但他們更能承受真相之重
張愛玲在散文《天才夢》裡講述了自己兒童與少年時期被視為天才的種種表現,pingjie三歲背唐詩、七歲寫小說彈鋼琴等等。儘管她在散文後半部分所說的「待人接物的愚笨」和對「一部分生活藝術的領略」可能與文學天才的品性有更深的關聯,今天人們在稱論其天才時,大多還是對應到飽讀詩書、畫畫彈琴,很符合現代小神童的標準。
張悅然認為,許多新媒體經常把張愛玲的《天才夢》當作是勵志故事來講,認為她會外語、自己設計封面,是個多面的勵志女性,「我認為她主要的天賦在寫作上,也沒有必要誇大成現代人非得去學習的榜樣。」
所謂寫作的天賦,不是指文辭如何華麗、情節如何跌宕,而是說一個作家對自身、對人、對他們與世界關係的探索能走多遠。在格非看來,與《尤利西斯》那樣徹底顛覆觀念的作品相比,張愛玲還算比較「溫情」,她涉及到了一些所謂的真相,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或者不願去正視的東西。格非認為,這些作家之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不是因為天才特別聰明,而是他們更能承受真相之重。「人沒有太多能力承擔真實,這個真實一直在,可是我們承擔不了,所以我們發明了叫作文化的東西來保護自己,讓所有的事都變得可以解釋。但有時候,你會重新發現這種危險,有些作家會把這些東西突然呈現在你眼前。」同時,格非也強調,自己不太贊同過多地從天才的角度評價張愛玲:「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問題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何以出現張愛玲這樣一個孤絕的個體。」
聊到個人與時代的關係,止庵表示,張愛玲的一生都被其時代所限制,是個「備受摧殘的天才」。她一生輾轉多地,因為時局的原因,作品發表很受限制,後來也歷經中英文的轉換。止庵認為,張愛玲在那樣一個時代裡存活下來,大部分的才華都被浪費掉了,我們看到的只是其才華的「殘餘品」。
如何與自己的時代相處、保持距離,是許多作家都會面臨的問題。沒有思考者能活在完美的黃金時代,在這一點上,張愛玲也並不那麼特殊。另外,張悅然和止庵強調,張愛玲的晚年生活是她個人的一種選擇,而非真正的「慘澹」。止庵補充了一個趣事,流行文化裡的張愛玲從舊式貴族家庭走出,負擔自己的生活,晚年在美國潦倒落魄,可張愛玲去世時,她還有30多萬的美金存款,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額,後人沒有必要給少年天才強加一個悲情的結局。
寫戰爭革命還是寫男女愛情,無關小說的高下之分
假若對天才的理解囿於技能式的彈琴畫畫寫作,那麼對愛情故事的解讀也不見得能有多高明——尤其當作者是個舊式家庭裡走出來的新女性。
對張愛玲小說一種極具代表性的誤讀是,這些作品是寫給醉心愛情的「小資」女性看的,缺乏「大格局」。張悅然在談論這個問題時首先指出,小說處理什麼樣的問題和主題,與小說的高下之分沒有什麼關係,愛情只是張愛玲所用的素材。她筆下的女性人物,大多在尋求活下來的憑藉,愛情就是其中之一。前期人物的憑藉可能比較世俗化,例如說白流蘇的立身根本是抓住一段婚姻,曹七巧是想攥住蹉跎了半輩子贏得的家庭中的權力。到了創作的後期,這個憑藉更精神化,比如《小團圓》裡面的盛九莉以愛恨為立身之本,《色,戒》裡的王佳芝從鴿子蛋樣的戒指裡確認了愛情的存在,她的臥底信仰也就此崩塌。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裡就曾說過:「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是寫寫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用格非的話來說,張愛玲即是用男女間的小事情來處理「個人與他者相互從屬」的問題。他說道:「我屬於一個他者的群體,他者也屬於我的群體,我和一幫人形成特殊的關聯。我的生命是否有價值需要,由他人來評判。你必須從他人那裡獲得某種認定,你才知道自己生存是否有意義。今天社會裡面,每個人都感覺到這個無比痛苦的事實,而且我們個人原子化生存的觸目驚心,已經不是張愛玲那個時代能比的了。」張愛玲能在今天引起讀者的共鳴,在於她對隱秘情感的揭示,仍然適用於這個人與他者關係越來越複雜和詭異的時代。
「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很明確地表達了她的審美取向。對她而言,講鬥爭的「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壯烈裡面有力無美,悲壯是「大紅配大綠」,刺激有餘,啟發不足,唯有蒼涼如「蔥綠配桃紅」,形成一種參差的對照,回味悠長。如止庵所說,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都是徒勞的,她不從鬥爭的角度去肯定他們的努力,而是從天的角度,冷眼看人間的徒勞無功,「在她的筆下,誰也膨脹不起來。」但這不意味著張愛玲全然否定人可以作為,只是說她給予的肯定不是以結果來論斷的,愛情有沒有善終、付出有沒有回報,她並不關心。她所欣賞的,是人在虛無上建立起來的一點確信,力與美不可孤立存在,正如她自己所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度又是何等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