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許多東西,並非土耳其自產。比如土耳其浴本是羅馬人的習慣。土耳其烤肉也不是土耳其習俗。《伊利亞特》裡,希臘各位國王英雄們都在祭祀時吃烤肉:扳起祭畜的頭顱,割斷它們的喉管,剝了皮,剔了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包兩層,把小塊的生肉擱在上面,由老人把肉包放在劈開的木塊上焚烤,灑上閃亮的醇酒。年輕人則握著五指尖叉,把所剩的肉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後再吃。祭祀完神後,英雄們自己吃。
土耳其旋轉烤肉dner kebap,現在流行歐洲。抹足中東香料,隨轉隨烤隨割。所以每一片下來的肉都火候紮實、味道鮮美,只是容易膩。所以懂行的烤肉館子會放上自製酸奶醬,再聰明一點的會自製泡菜:烤肉吃膩了得清口,頗類似於中國人吃烤肉就蒜,日本人吃了壽司用薑片涮嘴。
東亞系的烤肉與希臘烤肉頗有類似處。韓國烤肉看來粗獷,其實很有講究。好的韓國烤肉講究五花帶骨,對豬牛自己身體條件考驗頗大。肉也不是上火愣烤的:三層肉切薄,下韓國老式的法酒攪拌,加醬油和糖——最好是麥芽糖——然後蔥蒜白芝麻和芝麻油一起上。大力攪拌入味。年輕人喜歡攪拌完直接烤,老人家有信奉要這麼醃三天的。烤自然不用提。烤了之後,就是生菜捲來吃了,講究點的韓國人另有蘸醬:蘋果、柑橘、檸檬汁,取其清爽。但我真見過就著酸甜汁和大蒜一起吃的。
日本人烤肉最流行的是燒鳥yakitori。說來也就是雞肉串好,抹甜醬油來烤;講究一點的做法,是雞肉、日本酒與鹽先醃過,再上自家醬料,為免油膩,醬料裡有放山葵的,烤完後有下蔥白的。
烤鰻魚是日本國技,說來神乎其神,連切帶串都要學幾年,烤更是要學一輩子。說來也不易:鰻魚滑溜溜,關西和關東切開方式還不同——因為某些老日本人忌諱,覺得切鰻魚仿佛剖腹,不吉利——切開串好,上了醬汁,烤。這裡就體現出烤的妙處了。
先頭說土耳其人旋轉烤肉,現在改得文明健康了,都用發熱電爐悶烤;年輕人覺得健康衛生,老年人大嘆失了舊風俗。我以前不懂,後來懂了。電爐悶烤,仿佛悶爐烤鴨,香,但不脆;烤肉需要見了明火,表面才有美拉德效應的焦脆感,別有風味。日本人用炭火烤鰻魚,鰻魚脂肪融化滴落炭火,再被蒸發回來,如此循環,除了烤味,還有燻味,味道格外微妙。明火烤的鰻魚配山椒與白飯,味道極鮮明豐滿,又好過一般的烤肉。
義大利人似乎對明火烤格外在意。各色義大利館子都會在菜單上標明「木柴爐烤」,恨不得請你去廚房看一眼木柴才罷。義大利鄉下菜的確仰仗木柴:烤魚,有明火和木柴,可以烤出焦脆的魚皮,魚肉也炙得入味,緊實鮮美;烤披薩,更加是木柴烤的天然高人一等,大可以鄙夷一般的披薩軟綿厚實,大而無當;木柴烤的薄而精緻,脆香入骨。
歐洲人吃牛排,口味大多偏生。亞洲人喜歡的火候是所謂an point;歐洲人則肯大吃血淋淋的感覺。這也不奇怪:法國人吃鴨子、吃兔子,醬料裡有鴨血或兔血才夠深度。我在佛羅倫斯吃過一次大T骨牛排,才懂其中妙處。表面明火烤得烏黑,一刀下去,只見肉被烤到分層,黑灰白紅,五彩繽紛。外頭香脆,下一層柔韌;再下頭還滲血絲,肉汁與鮮味都被鎖住,一言難盡的深邃。
中國人對這種烤法有點敏感,卻也難怪。畢竟東西方人對蛋白質代謝方式不大一樣,吃了容易鬧肚子;而且中國人烤肉時下料比歐洲人兇猛,大概覺得不下猛料壓不住肉本身的腥羶。《紅樓夢》裡林黛玉看史湘雲們策劃烤鹿肉,只敢吃吃笑;我跟法國人說這故事,他們也理解,「鹿味道確實太重了,一般女孩子都受不住!」
但肉其實別有吃法。巴黎共和國廣場附近有一家館子叫「Melt」,據說是個比利時人和一個德克薩斯人合開的,裡頭做法很是奇怪:吹噓自家牛排是花十小時烤的,最長可以烤十五小時。廣東老火湯燉十五個小時我是信的,肉烤上十五小時還能吃麼?——我去吃了,還真行:火候把握得好,肉是正正經經被烤得酥爛,不用刀,用叉子一撕就開,真正入口即化。脂肪厚的金槍魚刺身與烤到透的牛肉,生熟兩個極端,但入口即化的這點黯然銷魂感,那是差不多的。老闆說起來很得意:
「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烤不好吃的!——不好吃,那主要是烤的方法不對!」